貓與詞

在讀德里達《the animal that therefore i am》，還記得幾年前讀《of grammatology》和《幽靈》的痛苦，現在讀德里達卻總有種親切的感覺了。德里達寫字纏綿，抒情，異想天開，同樣晦澀著稱的拉康亦是糾葛，但總是在理論里分析，不像德里達這樣有種沈湎的感覺。讀到他說談到動物總是詩，因為動物性本身恰恰是哲學要驅逐的。對於他而言，動物性當然是被建構的一種他異性，一種被流放的不堪，而他的哲學偉業亦即要打撈，救贖那些不堪者，動物與人類，自我與他者之間「毛絨絨」的，糾葛的界線，是他的貓在浴室中不素而至，不期而遇的凝視，反觀的羞恥，而或許這亦就是詩。

前幾天在豆瓣上看到廣播，說喜歡讀小說的人大概世界觀都比較「蓬鬆」，對不同的視野與願景都開放探索。張愛玲晚年寫自己在香港，太平洋戰爭，躲炸彈，躲在溝渠裡，想著的她最擅長的是姑且懸置一切，讓一切存疑，讓時間自然的沖刷記憶，捋出一點模糊的頭緒。後來胡蘭成寫文章，張愛玲在旁邊道，或許不必急著有個答案，他亦醍醐灌頂。張自己晚年在美國，不也正是用一遍又一遍的書寫在沖刷生命的經驗？然而即便那時，她仍然說，生命千頭萬緒，說不清道不明的，好的文藝作品並不講道理、因果，而只是冥冥之中觸碰到一些幽晦的輪廓，讀者看到了只從心底裡覺得對，internally right，「事實的金石聲」。

當時看到那條廣播格外喜歡「蓬鬆」二字，鬆弛，有餘地，幾乎是在呼吸著的兩個字。後學以降，老生常談「流動的邊界」，似乎就沒有「蓬鬆」的可愛。當然現在回到德里達，「蓬鬆」的世界觀又與他的小貓哲學遙相呼應，格外的意味深長。

剛剛結束研究生的第一學期，經歷激烈的身份危機，懷疑自己究竟喜不喜歡自己在學的東西，想為自己講出個道理，找出個理由。

和導師談，她說她是無論如何需要有個故事。我被這句話久久的攫住。後來寫她課上的論文，寫萬青，不知道是有意為之或是無意的影響，也發現自己不再是在理論裡糾纏，而是開始講故事。雖然自己心中完全沒底寫的好不好，對我是個新鮮的體驗。發現長久以來一直困惑的，學術與文學，理論與敘事之間的界線，終於在故事裡鬆動了。

然而於我而言故事卻總似乎並非第一要義。我最喜歡的小說，從紅樓夢到小團圓，從包法利夫人到微暗的火，似乎都不是以故事見長。終於前幾天在網上看到Ocean Vuong採訪的碎片，採訪人問他，作為詩人你最想說的是什麼事？他說，

我不太清楚。我經常發現自己在寫作為那個嚇壞了的自己。而也許我想說的一切——如果有的話——歸根結底不過是你（無論你是誰）並不孤單。也許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作者一遍又一遍，以他們豐富和獨特的方式，在對我講的。我回到我曾經是的那個小男孩，那個在課間躲進圖書館，在大腿上讀一本書那個小男孩。沒有人知道他為了秘密背叛了玩，沒有人知道他愛的是詞。愛詞的人被認為是脆弱、女性化的。女性化的男孩是古怪的，而古怪的事在這世界上往往留不長。所以我讀書，為了在書頁上發現自己手。我想要一直讀下去。在每一頁撫摸自己，說，「我在這，我在這，我在這。」

word lover，看到這一段的時候醍醐灌頂，that’s exactly who i am, a word lover。一直以來百口莫辯的，說自己喜歡文學，喜歡理論，都覺得這些概念大而無當，又覺得太過狹窄。而看到word lover這個詞才彷彿明白幾分其中況味。如此神奇的，他在談如何在書裡讀到自己，而我亦在他的讀中讀到我自己。

德里達的話有讓我回到這問題，覺得似乎無論是喜歡的文學還是理論，都是在語言裡觸碰，尋找，甚至挑戰人的，存在的邊界。經典的德里達風格，他在玩弄「葡西」的文字遊戲。然而如果或許並非偶然，貓，最常見的寵物之一，卻始終如此的神秘，詭異，惱人，以及，那詞的另外一個意思，被弗洛伊德冠以「詭譎」（uncanny）的究極象徵，是最熟悉的陌生之地，是最親密的見證過，又最恐怖的避之不及。在自我與他者的邊界，或許詭譎是常見的情感。

愛文字的女性化的男孩，如果是對我本人過於直接的interpellation，似乎也未嘗不是一個隱喻，一個寓言，一雙在書頁的邊角逡巡的手，一縷清脆幽微的聲音。理論，文學，或許我喜歡的亦不過都是和一隻小貓的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