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之人的集合地永远是宇宙。勇志一直这么认为。至少在勇志身边总是如此。
"……你要去宇宙哪里?"
勇志用恍惚的声音问垈永。他暗自觉得,在活过的二十多年里,今天自己的表情一定最蠢。
"还没最终确定呢。只是勉强通过第三轮测试而已。要经历七轮考核,之后还得在训练中坚持到最后才行。"
"所以是哪里。"
"双子座方向观测到的外星系。"
垈永面无表情的回答让勇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用手狠狠按住发胀的穴位。与身为恋人的垈永不同,勇志对天文宇宙之类毫无兴趣,连双子座附近存在星系都是头回听说。但此刻他至少明白——垈永要去的地方,对连日韩两国都没踏出过几次的自己而言,是比地球之外更荒谬的遥远距离。他强咽下涌到嘴边的叹息,喉结滚动着又问。
"到底有多远?"
"距离太阳约40光年。"
"这话和现在要跟我分手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不觉说错了话。勇志一副不想再听下去的样子,立刻就要起身。要不是垈永慌忙抓住他按在桌上的手,勇志可能直接就冲出咖啡厅了。而那段漫长到旁人看了都觉得腻味的数年恋爱,大概也会就此画上句点。
"别生气,再听我说几句嘛哥。"
"你还想说什么?难道要厚着脸皮让我等你一辈子吗?"
"...先冷静一下。"
垈永用沉着温柔的嗓音安抚着勇志。这个无论遇到什么事都面不改色的男人,有时让勇志烦躁得几乎发狂。就算立场对调,垈永也绝不会像勇志这样情绪失控,而是会静静坐着听完所有解释,最终给予理解。当然勇志绝对没想过要像垈永那样去什么外太空。看着重新落座深呼吸的勇志,垈永用轻缓的语调再次开口。
"虽然可能不是什么值得好奇的事...不过先说清楚,使用曲速航行的话,实际耗时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久。往返全程大概四年左右。"
"说到底就是要我等你的意思。"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金垈永仔细打量着得能勇志愠怒的面容,慢慢斟酌着词句。其实都是徒劳——眼下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让勇志理解。明知注定失败仍要全力以赴,这向来是垈永的习惯。而正因为如此,他偶尔真能完成近乎不可能的任务,所以勇志此刻才害怕垈永又会抓住那个飞向宇宙的机会。垈永缓缓启唇时,衣料摩擦声在沉默中格外清晰。
"我从遇见哥之前...就一直想去宇宙,这你知道吧?"
"所以呢。"
"我渴望去宇宙...是因为觉得只有在那里,才能真正自由呼吸。"
得能勇志几乎要喊出"胡说八道"这句话。在连大气都没有的宇宙里谈什么正常呼吸?明明知道是比喻说法,却还是忍不住想较真的冲动被他狠狠压住,勇志强作镇定地用修饰过的语气问垈永。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窒息?"
垈永踌躇着回答。就连挑选用词的短暂间隙里,都浸满了生怕伤害到他的小心翼翼,这让勇志突然感到一阵恍惚。
"仿佛永远无法填满的...孤独啊。"
眼前一片漆黑。
向着无人等待的星辰
得能勇志 X 金垈永
被刺眼闪光灯包围的垈永灿烂笑着四处挥手,随即登上宇宙飞船。舱门沉重关闭,倒计时即刻启动。与递减数字相反的是人群愈演愈烈的呐喊——在声浪达到巅峰的刹那,载着垈永的飞船划破长空。那白色机体挣扎着突破大气层时,幽蓝火焰开始沿着外壳蜿蜒攀升。
足以撕裂寂静的爆炸声在眼前轰鸣。
随着急促的倒抽气声,勇志的腿狠狠踹向黑暗虚空。从床上猛然弹起的他死死按住嗡嗡作痛的脑袋,额头上黏腻的冷汗涔涔而下。凌晨五点刚过。他缓缓平复呼吸,摸索着抓起枕边手机,在即将拨通垈永号码的瞬间停住,暗自呢喃:只是噩梦...垈永怎么可能真的死了。
让我先整理下思绪...晚点再聊。
与垈永的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这已是勇志绞尽脑汁挤出的回应。每次争执后只要任一方说出"需要时间",两人便会心照不宣地断联至少三天——这次勇志也甘愿给垈永独处空间。这时间长得足够让人彻底陷进悲观思绪的泥沼。
得能勇志在熬夜还是入睡间犹豫片刻,最终钻进凌乱的被窝闭上双眼。他预感到自己可能会做很久的噩梦。
*
"好累。"
得能勇志用失神的眼睛盯着巨大的电脑显示器,整个人瘫在办公椅靠背上仰起头。连续两天做着相似情节的噩梦反复惊醒,让他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虽然比完全不睡要好些,但疲惫感依旧如影随形。只要稍有喘息机会,那些鲜活的噩梦就会不断闪回,逼得他只能用过度工作来麻痹自己——可这终究也有极限。明明连觉都睡不好,还主动揽下别人的工作加班,这绝对是个错误。现在任谁看到勇志的状态,都会责备他对尚未发生的事过度敏感了。
勇志用手捂住莫名发烫的额头,回忆着与金垈永的最后一次对话。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窒息?
永远无法填满的......孤独啊
无论怎么想,勇志都无法理解。金垈永出生在和睦的家庭,结识了不错的朋友,在良好的环境和人际关系中成长——简而言之是个被爱浇灌长大的好人。虽然也反思过是否自己作为恋人有所不足,但垈永那番话明显是经过谨慎斟酌的措辞,试图解释这并非他的过错。随意揣测他人人生固然失礼,可在勇志看来,垈永的人生根本不存在任何缺失。这样的人竟会孤独到窒息?竟想逃往宇宙?那个生还概率远低于尸骨无存可能性的地方。
心跳再次剧烈攀升的感觉袭来。勇志将因疲惫而颤抖的手按在胸口,竭力不去回想那些反复出现的噩梦片段,缓缓呼出一口气。
*
又过了两天,勇志才联系垈永。他走上公司天台迎着深秋的风,翻出垈永的号码。呼叫音响了五声后自动挂断。
——喂,我是金垈永。
看来正在工作呢。垈永这个人一旦专注起来,可以一整天都不挪窝地埋头苦干。这次电话铃响时,他连看都没看来电显示就直接把手机贴到耳边。见勇志没应答,垈永才看了眼号码,用突然温柔下来的声线唤了勇志的名字。
原来是勇志哥啊。整理得怎么样了?
"…还没。"
勇志老实回答。电话那头传来沉吟的鼻音,似乎在斟酌用词。片刻后他轻声问:要不等你下班我去找你?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勇志还是摇了摇头。他现在还不想直面那张脸。
"第四次测试是什么时候?"
等一下...我看看日历。啊,下周一。
"如果最终入选的话,我们就要分开了吗?"
嗯...应该是吧。不能让你等太久了。
垈永犹豫片刻后带着歉意的声音回答。在勇志开口前,垈永又接上了话头。
——但是勇志哥。现在什么都还没定下来啊。你不是说过考试还剩大半吗?我被选中的概率也没显著提高,中途落选也说不定。
"……"
——都通过三轮考试了,感觉再瞒着哥也不合适,所以才说的。真不明白哥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并非责备的语气,而是用希望他能理解的解释口吻——勇志闻言突然顿住。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被灌满的肺部隐隐刺痛。没错。垈永不知道。不知道勇志曾经经历过什么。
勇志曾经也在宇宙中失去过挚爱之人。
「勇志」这个名字取自母亲。没什么特殊含义,父亲只是觉得把自己的姓氏和母亲名字拼在一起会很好听。所以勇志偶尔会厌恶自己的名字——那个把自身痕迹深深烙进名字后,却独自离开地球的女人。
勇志的母亲是首艘载人飞出太阳系的宇宙飞船「贝希摩斯」的工程师。当时因原本就处于红色名录脆弱阶段的北极鲸数量锐减,这艘以濒危物种命名的飞船就此诞生。虽然本意是为提高公众对灭绝动物的关注,实则收效甚微。勇志甚至觉得荒谬——凭什么要把因人类而枉死的动物名字,冠在人类探索宇宙的飞船上。
离开地球仅仅一年后,在火星与木星之间的某处,贝希摩斯号便失联了。这艘怀着对太阳系外宇宙的好奇与探索欲出发的飞船,最终成了新闻头条里"北极鲸诅咒"的猎奇素材。接到那位曾与妻子共事的研究员来电时,勇志的父亲当场瘫软了双腿。
尊夫人乘坐的飞船...
事故发生时勇志才十岁。那个年纪的他只知道太阳系是以太阳为中心的行星集合,从水星到海王星为止。既没有理解飞船遭遇的知识储备,也缺乏相应的认知能力。即便多年后,他也始终不敢去查相关报道。偶然听到只言片语都会窒息。
对不起。明明试过扎根现实...可我还是忍不住渴望星空。
几年前某个搬家整理行李的日子,勇志偶然发现了妈妈留给爸爸的信。究竟是什么将妈妈引向漆黑的宇宙?是像垈永那样无法填补的孤独感吗?如果有个弟弟妹妹,是不是就能留住妈妈?他时常咀嚼着记忆中那封嵌在心底的信——"仅靠我和爸爸的重量,终究没能将妈妈留在地球上",这个认知让他痛彻心扉地思念。
*
又做噩梦了。这次梦见垈永乘坐的宇宙飞船像贝希摩斯巨兽般消失在宇宙尽头。明明从未亲眼目睹事故,勇志的脑子却总能在梦境中精准构建恐怖场景。他放下马克杯,整理着因在床上挣扎而凌乱的头发。
"没事吧,哥?"
"...嗯。"
他咽下涌到喉头的叹息。餐桌主位上坐着垈永。被噩梦惊醒的勇志终究没忍住给垈永打了电话。听到勇志带着哭腔的不安声音,睡到一半迷迷糊糊的垈永还是开车赶了过来。勇志想着幸好今天开始就是周末。当然就算不是周末,垈永也一定会立刻赶来的。
"该不会...一直没睡?从那时候开始?"
垈永小心翼翼地问道。见勇志点头,他扶额叹了口气。大概正在努力理解勇志为何如此脆弱。垈永所认识的勇志既不依赖他人也不软弱。
明知垈永会着急,勇志还是不想提贝希摩斯的事。就算内心焦灼腐烂,垈永也会等到勇志愿意开口的那一刻。
"先...今天一起睡吧,等明天早上哥要是说不想看见我的脸...到时候我再回去。"
垈永仔细端详着勇志因疲惫泛红的眼角,小心翼翼地开口。勇志没有回答,只是吐出了强忍许久的话语。略带激动的语气显得语无伦次。
"我无法理解"
"哪方面呢?"
"为什么如此渴望去宇宙。到底是什么让你孤独到难以忍受"
"......"
"去往那个一无所知的宇宙般的地方...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没有归期的自杀。"
没有归期的自杀。想到至今仍处于永久失踪状态的母亲,想到或许仍在宇宙某处漂浮的贝希摩斯,勇志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沉默流淌。勇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无论如何都不该在垈永面前用这种表述的。就在他准备道歉时,垈永先开了口。
"可以这么想。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出意外。说到底是要赌上性命的。"
"...对不起。"
"没关系,其实我也有点那种感觉。"
垈永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
"倒不是想死,只是觉得就算回不来也没关系。"
"...你本来就没打算回来?"
"当然是以会回来为前提才去的。只是...就算最终回不来,我也做好了抛弃一切的觉悟。"
勇志的心脏像坠入深渊般沉了下去。眼前阵阵发黑,又要失去重要之人了。
勇志再次意识到,自己终究没能成为足以将谁留在这颗星球上的重量。
*
哥,我通过第四轮测试了。
临近午休时打来电话的垈永带来了合格消息。勇志感到一阵既视感。就像当年看见母亲登上贝希摩斯号时的心情。他突然意识到——垈永要去宇宙了。通过所有测试,熬过最终训练,最终会抛下自己前往黑暗的未知空间。
虽然知道你不乐意...但能对我说句恭喜吗?
电话那头传来小心翼翼的嗓音。垈永虽未明说,心里肯定也备受煎熬。明明正一步步抓住毕生渴求的机会,勇志却总无故敏感易怒,想必伤透了他的心。勇志狠狠咬住口腔内壁,硬生生压下情绪开口。他竭力想让声音听起来真诚,却不知效果如何。
"恭喜你。"
谢谢。
垈永用明显开朗起来的声音又说了几句便挂断电话。其实从说出祝贺开始,勇志就完全没听进垈永在说什么。他只祈祷着对话内容千万别是约定见面。
勇志用双手捂住脸。他无法摆脱"垈永和妈妈都太自私"的念头。如果妈妈和垈永一样是因为无法忍受孤独而前往宇宙,为什么能毫不考虑被留下的自己的悲伤与孤独?怎么能如此轻易就抛弃地球上所有心爱之物离开?
最终勇志还是逃出办公室,朝着大楼天台走去。承载着完整冬意的寒风呼啸,他却只穿着单薄衬衫连外套都没好好披上。倚着冰冷的栏杆站定,再次给垈永拨去电话。没响几声就被切断了忙音。
——嗯,勇志哥。有事?
听到一如既往温和的嗓音,勇志不自觉地倾泻出话语。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孤独?"
勇志哥...?
"你怎么能想着抛弃所有深爱的事物前往宇宙?凭什么确信在宇宙中就能治愈这份永远无法填满的孤独?"
为什么要抛弃我离开...为什么从来不考虑被再次抛弃的我的孤独...垈永终于崩溃着哭出声来。电话那头传来他慌乱的声音,其实也不过比平时稍微急促了些。连向来不会失态的垈永都受到考试影响了吗?勇志在这种时候竟还想着这种事。
哥别哭。我现在过去找你?当面说好吗?
"别...别过来。电话里说就行。"
那先冷静下来吧。得止住眼泪才能好好说话。
垈永的话让勇志这才回过神似的擦干眼泪站起身。迟来地感受到刺骨的寒风。这么冷的天衣服都没穿好还在外面哭得稀里哗啦,铁定要感冒了。因宣泄情绪而紊乱的呼吸让勇志过了好久才勉强对垈永挤出道歉的话。
"...对不起。"
——没事的。稍微冷静下来了吧?
"嗯。"
他拂去因寒冷泛起鸡皮疙瘩的手臂。现在若不回办公室肯定会重感冒,但勇志就是不愿转身。明知是自虐行为。这时垈永用平静的声线开了口。
——我也不清楚究竟在孤独什么。或许这辈子都找不到答案——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那为什么还要去宇宙?反正也找不到的。"
垈永轻轻笑了一下。电话那头隐约传来苦涩的气息。
-不是因为觉得能找到才去的。是因为觉得即使找不到也没关系才去的。
"......"
如果待在地球上,我大概会拼命挣扎着填补那份孤独吧。但在宇宙中似乎不必如此——毕竟无论望向何处都只会看到一片虚无。
垈永的话这次也透着矛盾。充满未知事物的宇宙怎会是虚无?说什么到了那里才能呼吸,简直荒谬可笑。但就连对宇宙毫无兴趣的勇志都明白的事,垈永不可能不知道。
不明白吗?垈永简短地补充道。勇志点了点头。明明知道这次也看不见。像是预料到他的反应般,垈永轻轻笑了。
-我也觉得奇怪。明明从未失去过什么,却会如此孤独。
垈永平淡吐露的声音,像渗入衣领的寒风般令人心酸,勇志这样想着。
-勇志哥。我不指望你理解我的孤独。有些人天生就带着这种空缺降生。没经历过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懂。就算哪天你真能理解我...知道得越多只会越痛苦...我宁愿你永远不懂。
勇志眨了眨发酸的眼睛。垈永话语中的温柔与自己必须被抛弃的处境可笑地形成对比,让他无法作出任何回应。但勇志想着,即便今后的人生会变得稍微悲伤些,也希望自己能理解垈永的孤独。
*
要是能早点察觉谁想背弃地球飞向宇宙该多好。在制定具体计划前,在计划实施成功前,究竟该如何发现呢?迎着冬风痛哭的代价,是连续三天高烧不退地僵卧在床。勇志在意识模糊间反复想着这件事。
被梦魇压住的梦境里出现了幼年的自己。那是早已不愿回想的、母亲还在身边的时光。勇志心情糟透了——每次梦见母亲都是这样。从分离的时间超过相伴之时起,他就决定停止思念,转而开始一点点憎恨。自从听说宇宙飞船无法返航的消息,我和父亲就揣着这辈子都消化不完的悲伤活着。既然如此,怀抱着等量的恨意也没关系吧。勇志觉得,与其为永不消逝的思念强忍泪水,不如痛快地保持坏心情。
记忆中因久不翻阅而褪色的母亲,看起来没有半分寂寞或悲伤。勇志为此感到委屈。哪怕流露过一次脆弱也好——要是说过"实在太孤独""痛苦得受不了"之类的话,我们本可以一起努力。就算最终仍要飞向宇宙,至少会拼命抓住母亲的衣角挽留。这种被剥夺挽回机会的愤怒让勇志眼眶发热,总也擦不干的泪水反复浸透肿胀的眼皮。
"...别哭了。"
传来模糊的声音。是垈永。明明只给公司打过电话请病假,根本没联系过垈永,不知他怎么找到家里来的。自从说了要去宇宙的事之后,勇志似乎就总是表现得敏感又痛苦。真是诸事不顺啊...勇志在心底喃喃自语。他也想像垈永身边其他人那样,用平静健康的表情,虽然对即将长久分离感到些许悲伤,但更想真心为恋人夙愿得偿而高兴祝贺。想在离别前努力不留遗憾地度过剩余时光。
勇志因发烧而嘶哑的嗓音艰难地向垈永发问。
"...你怎么来了?"
"将近两天都联系不上。如果不想接电话至少该回个消息说别打了,完全没动静还以为你病倒了。"
这时才感到额头传来凉意。是垈永放的冰袋。发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勇志正发着高烧,他显然慌了神,连大衣都还来不及脱。
"吃药了吗?去医院没?"
"吃了之前备着的药。"
"还是去医院比较好吧..."
勇志摇了摇头。反正再熬三天就能痊愈。他感冒从没超过这个期限。垈永仍带着忧心忡忡的表情,再次确认他是否真的没事。
"我多睡会就好。"
"知道了。我在客厅待着,有需要就叫我。"
望着垈永转身离去的背影,勇志闭上了眼睛。就像记忆中那样,从垈永脸上找不出一丝孤独或悲伤的痕迹,这让他心头再次泛起酸楚。
垈永的孤独和妈妈是同一种吗?如果是垈永的话,能察觉妈妈的孤独吗?勇志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即使知道,垈永也不会挽留妈妈吧。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想要离开的心情。把这些人留在地球上,终究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吗?混着低烧的叹息消散在空气里。
无论怎样努力,勇志都无法理解垈永和妈妈的孤独。他哪里都不想去。想到类似的分別可能会在余生不断重演,突然感到窒息。难道面对总想离开的人们,自己最终必须学会从容告别吗?
这样的离别,要怎样才能从容面对呢?
*
金垈永接到电话时距离下班还有一小时。
能见个面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焦躁。出什么事了?整个冬天垈永接连通过第五、第六轮选拔,如今只剩最终考核。得能勇志大病初愈后,竟像彻底看开似的精神抖擞向他道贺——比起真正释怀,更像是认命了。无论做什么都留不住这个人的认命。原以为他正忙于备考,勇志边暗自思忖边认真盘算着自己的日程表。
"今晚或者周末应该能见。"
那我下班时间去接你。
短暂的通话很快挂断了。
真的出什么事了吗?找到公司来的垈永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烦躁与混乱。这个总是在争吵中竭力保持镇定的男人,此刻露出勇志从未见过的模样,让他着实慌了神。回程的车厢里垈永始终沉默,直到在勇志家餐桌前坐下,才勉强开口。两人用强行拼凑的呼吸节奏开始了对话。
"...父亲来电话了。"
"我爸?"
勇志反问时,垈永点了点头。虽然恋爱时间长难免会有一两次向对方父母问好的场合,但垈永和自己父亲熟络到能私下联系的程度吗?勇志心里犯嘀咕。
"可能是看到最终评审的新闻小报道了吧。有照片和名字。看样子是看到那个才联系的。"
"啊,不过。"
"你知道对哥哥做这种事...有多过分吗。他这么说的。"
垈永的话断断续续地卡住了。似乎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勇志这才读懂言外之意——是听说比蒙巨兽的事了。
"是爸爸告诉你的?"
"擅自偷听很抱歉。"
原本已经好转的头痛似乎又开始了。勇志用一只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这种黏腻的不适感并非他所愿。垈永内心持续被罪恶感啃噬着——他即将抛下曾经被宇宙夺走过重要之人的勇志独自离开。
"我明白哥为什么发那么大火了...真的对不起..."
勇志想问"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导致如今局面的事里,垈永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有些伤痛就是会无缘无故地降临。被形势所迫时收到的道歉又有什么意义呢。勇志已经留不住垈永,而垈永不得不走。周遭空气仿佛凝固般令人呼吸困难。
"对不起...我没能成为被哥的存在所束缚的那个人。"
"......."
"要是哥哥不会受伤就好了。"
若要追究责任该归咎于谁呢。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可指责的对象,最终只能推给垈永和勇志。勇志眼前再次一片漆黑。
"...是啊。"
要怎么做才能让我们都不受伤呢。
*
窗外传来花瓣飘落的声音。或许是听觉特别敏锐的缘故,勇志连季节流逝的声音都听得真切。他再次检查身上已然轻薄的衣着,推门而出。今天是和垈永约好见面的日子。
与垈永在最终考核合格后、训练开始前分了手。最初冷静说着离别可能性的垈永,突然哭得撕心裂肺地抱住勇志,反倒让他不知所措。勇志没有哭。他觉得自己这几个月已经流了太多眼泪。
不过在离开前...我还能再来见你一次吗?
垈永的话让勇志爽快地应承下来。虽然不愿亲眼看着宇宙飞船离去,但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到的。毕竟又不是因为不爱了才分开。
垈永明天就要飞向宇宙了。
"来得真早啊。"
"怕来晚了哥会直接走掉嘛。今天见面可是我求来的。"
看着垈永说着无聊的玩笑,勇志噗嗤一笑坐回座位。正如勇志所料,分手后的垈永也保持着相对体面的模样。他早就预想过,以垈永的性格就算分手后也能如常完成训练——当然,要是连这种心理素质都没有的人,最初根本不会被选拔进来。
垈永是以历史学家的身份获准登船的。闲聊时勇志突然闪过荒唐念头:要是他学的是航空航天或天体物理,他们根本不会相遇。他没想到历史专业也能获得太空旅行的资格,虽然垈永肯定为此付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努力与额外学习。
作为分手的情侣而言,他们度过了相当舒适寻常的时光,直到暮色渐沉时,垈永才吐出压抑整日的话语。在第一个音节迸出前,他先咬住了下唇。仅这个动作就让勇志明白,垈永为这句话等待了整整一天。
"勇志哥。"
"呃。"
"知道吗?我离开并不是哥的错。"
"...突然说什么呢。"
"不是因为我们的关系不够沉重。也不是因为哥对我来说不重要。"
"......"
"如果是哥哥的话大概会那么想吧。要说我孤独是谁的错,那大概就是生来如此的我的错吧。"
勇志停下回家的脚步,与垈永四目相对。夕阳下收缩的瞳孔剧烈震颤着,难以名状的情感汹涌而上。垈永端详着他的表情,犹豫片刻后简短补充道。
"所以...别自责。这次也根本不是哥的错。如果哥是把妈妈和我重叠着看的话,那时候哥也没有任何错。"
得能勇志突然感到胃部一阵翻涌。指尖发麻。他从未想过会从金垈永口中听到这些话。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勇志只能抿着嘴唇轻轻点头。暮色渐沉寒意袭来,垈永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等回来再告诉你,在宇宙是什么感觉。是不是不用拼命填补那种无法填满的孤独感也可以。"
勇志依然无法理解垈永和母亲。虽然也有孤独悲伤的时候,但他还是更喜欢地球。从未想过在太空中呼吸会更自在。每当想到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他们、永远错失羁绊,就仿佛泪水堵住喉咙般窒息。像被困在无法逃脱的深海,水位漫到脖颈徒劳挣扎。
"要想着,如果是我也会和母亲做同样的选择。正前往永远宁静的彼岸。到时候还能再来见我吗?"
去往孤独不会扼住呼吸的地方。前往如深渊般黑暗却令人安心的某处——垈永正这样说着。我说要成为第二次离别后双倍的慰藉。要替无法理解孤独的勇志说出他永远不懂的安宁。即使勇志不开口,垈永也早就知晓。知晓勇志在想什么。独自在为什么而彷徨。
远比我奢侈的爱意正一滴滴坠向地面。勇志眨了眨眼。不知何处传来泪水坠落的声音。
"......好吧。"
勇志勉强挤出回应,嗓音沙哑发闷。
*
垈永去了宇宙。新闻镜头里他最后的面容异常平静。孤独者的聚集地永远是星空。勇志时常仰望漆黑的夜空这样想着。
或许只有在太空中,垈永才能畅快地呼吸吧。在失重的环境里,连孤独也会失去重量吗。
贝希摩斯依然是个宁静之地,是否永无止境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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