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要去见从青春期始仰慕了十年的男生。从同个高中，到他去了thu，再到海外，我们见面越来越少，能找的见他的理由几近于无。知道他下周就回美国，字斟句酌把语感推敲到稀松平淡，约了随便聊聊。胸中一句今宵剩把银釭照，憋了半宿还是没在任何社交平台发布。恰巧推这个问题，聊写一写。

他内向，腼腆，甚至那时候可以说是3σ之外的羞怯，容貌更是难称优越。他家境应当普通，并无特长，落入人群如被发现，也是因为过分至奇异的瘦削和古董样的旧衣服。但是我喜欢他读书时的样子，我痴迷于观看他阅读，他翻动书页时也是那么轻，但我总认为那阅读积蓄的力量有一天会震动天地。

有一次冬天晚自习，晚霞过于澄明，使本就宽敞干净的室内更加明亮，我看他在读基础天文学，那本书我到现在都记得封面，和晚霞一样的深紫色天幕，压着亮晶晶的一条又一条塑封。我说你不要看了，讲讲话嘛。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和他第一次说话就是这样，我说你不要笑了，讲讲话嘛。像所有学生一样，他有一个为人熟知的外号，我们组女生在开学第三周突然大声叫了他一回，全班五分之三的人都听见了，并迅速传递给了剩下五分之二。

她们叫他“笑笑”。

给男生取恶心名字是很有趣的，至少在那个年龄的孩子看来。因此这个名字迅速超越了他的本名。他名里本来有一个啸字，但是无论是长啸狂啸仰天长啸都实在不沾边儿，倒是笑的谐音和叠字神来之笔， 突出了他的宁静和睦婉约。“笑笑?笑笑呀?”没事儿他们就去叫他，叫完了就开心地笑一阵一哄而散。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在高中第一天认识他。因为身体差没有参加军训，开学头一天我不幸落单。八月底的阳光还太烫太亮，教室里汗味和潮汽两相成就。每个灰头土脸的孩子都被照得愈发水汪汪油灿灿。我坐在同样没人理的他身边，开心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谁知道他笑了笑，用呵气样细微的声音说: “...啸。”三个字只有一个勉强可以听清。我一下撂倒在桌子上。完了。那时候我最讨厌娘炮。

我决定用我的阳刚之气感染之并迅速给他洗脑。“来来，我给你写我的名字。知道吗我的名字有三十六画。测出来超级吉利!”，

“是吗?”他虚弱的问。一点儿情感波动也没见着。 “我是九中的，以前也算半个学霸!”我昂首挺身用一种轻蔑的眼神俯视他。

“是呀?”

“昂呗，即使是这样我还参加了艺考。我考了全市十三，哈哈哈有点厉害吧?你哪来的?”“恩，是呀，呵呵。”他轻轻的笑了笑。我再次撂倒在桌面上。

他始终很和善也很友好，但我到底也没燃起对他的崇拜之情。莫说崇拜，鄙视也没有。之后几天我疯狂向他传销我的优秀之处，在我的桌子上开起图书馆，“你知道吗，我搬家来学校门口的房子，用了好几个大箱子搬书”。然而他要么温和的笑笑，要么也只吐出两三个字以示尊重。

直到有一天刚开学的数学课讲因式分解，我淡然的掏出笔和本子，心想毕竟我基础还不错。迅速的解好然后扭过头去看他，他还在慢悠悠写结果。我心里暗暗高兴，想这回一定让你对我的佩服实体化。

那天，老师也许就想给我们这些各处来的小疯子下马威，前几道就是简单的十字相乘，后面密密麻麻写了一黑板。我很快就写不动了，回头看他，一页题全部解完，每道解题过程望过去都精简短促如俳句。

那时候我最大的好奇变成了，他怎么不反过来嘲讽我一下呢?

在之后几个月我越来越深刻的认识到了和他在理科上的差距，在这所塞进了全省最优秀学生的学校里，他不怎么学习和做题，也一样没什么压力。心高气傲的我，却好笑的领悟为“我发现了可塑之才”——其实是在那样的年纪，我急迫于将胸中的锦绣倾囊分享。

那之后我跟他熟悉的很快，一方面我成了他学习能力上的粉丝，说是粉丝夸张，“护花使者”的劲头有几分传神。 一来我和其他人不熟络，二来也颇有“这是我慧眼识珠的铁证”意味。那时候我们越来越像是真正的朋友了。

看中了这块好苗子，我每天拿各种书给他看，全是我那个年龄爱看的，叶嘉莹，李碧华，纳博科夫……多种多样。他也借书给我看，全是我忘带的，有维克多词典，成语大辞典，牛津高阶词典，哈哈。我每天看着他疯狂吐槽，好像给他一支笔摁着玩他就能坐上几天几夜。但我也悄悄惊讶的发现，他比我想象的更能读进去不在他爱好范围内的书籍，有好长一段时间，自习课他都在看古文观止，他是真的一行一行在读，那种沉静，如同月亮映在水中，把湖面照的雪白。

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毫无浮躁与夸耀地对待分享和知识，眼中总是沉默颤动着触碰人类智慧的波光而只有幽微的粼粼的神采的人。

在我心中他开始发光了。

有几天我看到他在读包法利夫人，我夸张地表演起来，“我想去巴黎，我也想死！”他依旧只是笑笑，眼神又像在回忆。其实也许他什么也没有想，但他的沉默就像一本书，总令我好奇。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你脑子里是不是个机器呀?”

他笑笑没搭理我。AI?

“你会上网吗?平常上网吗?”他无奈点头。

“那你有qq吗?”我用手比划着，“就是一个企鹅形的图标知道是什么吗?”“当然呀。”他语速快了不少，轻蔑之意溢于言表，我估计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就这样我加了他的好友，还看到他第一时间访问了我的空间。虽然如今看他应当完全是无心。那时候的聊天记录只有各种题干，拍成模糊的图片，打眼一望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在开学几个月后学校开始召集竞赛班了。我看着自己寒酸的理科成绩直接把这事抛诸脑后。我盘算着赶紧分班去文科考场扬眉吐气，他却挺高兴，盘算着是学这还是学那，好像单薄的情感有了一点火花。他的朋友渐渐多了起来，最初他几乎只跟我说话，现在谁都来找他问题。班里的其他几个尖子也慢慢如影随形和他亲切起来。我的朋友也变得很多，像我这样的社牛最乐于当话题中心。

每天课间都有一群开始只笑话他声调的人围去他身边， 除了问题就是求解。我就也忍不住跟他套近乎，我说“你们讲了啥呀都，看你学的挺带劲吭，也给我讲讲呗?”其实那些东西在当时的心中，很快就与我无关了。

我突然开始觉得不甘心。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开始关注那些竞赛班。朋友夸张地问我:“你疯了呀?竟然还学理科竞赛”我学竞赛那是立志科技报国，学文救不了中国人。我说。用奶茶堵住她的嘴。我心里说，“我就不信我超不过他。”

报竞赛几天后的晚上，在长而安静的走廊里，灯光冷惨惨的当头浇下，是黄还是紫记不清了。年轻的老师故作老成地说你好好考虑下，是不是这块料。“你看这，”他轻轻敲打着手里卷成筒子的成绩单，我知道他想尽力表现得委婉。“你看你月考，生物这一科不及格，52， 学什么生竞呀，”他笑嘻嘻说。

坐在课桌前我才发现那个月的生物课都是睡过来的，一时间不知从何处开始。只有记性说得过去，我只好用笨办法，填空题选择题挨个背过去，背到条件反射地形成机械记忆。有一天上课老师问了一个特基础的问题，全班竟然没人知道，我一下脱口而出在第几页，他惊讶的问我怎么记住的，我说看了几十遍，当然就记住了。我看王后雄，一边做一边想这人怎么这么倒霉，一辈子和这点氨基酸肽链打交道，做不出大学问，倒是编出这么系统的题来。

当时不觉，以为只为证明:“你看我也很厉害。”

学生物竞赛的最初几节课，我听的多少有些不明白，只听见他气若游丝得跟老师互动着，若有若无地说出各样的词汇。到今天我只能记住三叶草RNA，那是一把轻盈可爱的钥匙。至于他，课堂的笔记很少，考试成绩却是前三。有一天我突然跟朋友说，“我不想去学文了，学文救不了中国人。我要留在理科班。”她愣了，旋即害怕我是认真。

也许是不甘心他学会了的东西，我却一辈子也不知道。大约是知识的力量吧。我说“没事儿，我看上生物老师了。”

学期末的时候，大概全班人都知道我迷恋生物老师。

几个月后竞赛班小测我以前三名的成绩头一回被老师点名表扬了。今天应当没有任何一个除我以外的人能记得这件事。那么一次的名列前茅已消耗了毫无天赋的我全部的力气。被夸奖我依旧浮夸表演，他好像既不嘲笑也不感到高兴，就只是一如往常的笑笑。大抵于他这实在不是什么要紧事。

那是我整个青春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学习只是为开心，世界只有知识。我们几乎没有上过任何一晚纯粹的晚自习，从白香词谱笺到三体到垃圾杂志，任何课外的书籍都比书本上的字眼明媚而闪亮。我们会花一个小时用圆珠笔画一张棋盘，花几小时在上面对弈，最后再用橡皮一笔抹去。

我提议我们比赛背东西，随便翻开唐诗鉴赏辞典的一页，看谁先背完。我狂记然后啪地合上书，磕磕巴巴地背出去，他挑衅，我说别急我能背出来，最后赢了哈哈大笑。

那是我在理科班很少赢过他的方面。“愁损翠黛双眉，日日花阑独凭”。有时候背出来，不敢告诉自己，是否就是想说给他听。

但我不敢跟他说任何温情柔软的话。在他面前，我是那么怕我的一腔热情会吓到他，我怕他告诉我其实他讨厌我，但我越来越难克制情绪，出去写生，看到藤萝就想送给他，又怕太突兀，画了卡片，喜悦的放在他桌上。但我没有一分钟想过真的和他一起。

也许那时候我差一点就对他说“我喜欢你”。但是眼高于顶的我看到他就变得自卑，那个时候我自己都不懂这份自卑的泉源，他的所有缺点，在我心目中都是我所不具有的优点，他的缄默，他的沉静，他的平和下的一点点不被人看到的乖离，他与自我相处时的不求任何炫耀的趣味，我欣赏他的一切。

后来我知道他喜欢班里那个最温柔、可爱、天真的女孩子，那个像花瓣一样的女孩子，像纯银一样的女孩子，像冬天沾着雪花的白色羽绒领子一样的女孩子。一点都不令人意外，和其他几十个人一样没有创意，也注定没有可能。没有人能不喜欢那么美好的青春的她。我就把那份情绪收得更深。

高三他回原籍上学，几乎一整年没有见到。快过年有一次他回二中，我实在忍不住，冲过去拥抱了一下他。晚自习我笑着问他，如果毕业后我和你表白，但我夸张地强调只是说如果，你会和我在一起吗？他笑了看着我说，“可以考虑”。应当只是一句玩笑话。

可我一直都记得。它像一只无限次数的火柴，每当我走在黑夜里，想起来就擦亮它，瞬间烘起一团小小的光焰。

而毕业的时候，我只是问出口，我们以后还是一辈子好朋友吗，他说必须的。

我知道这句话如同风中飘絮，他一定已经忘了。如果拿这种话去要求一个成年人，更是笑掉大牙。他后来去了清华，我们离得不远，还偶尔见面，但我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怕失控表达情感给他造成麻烦。再后来他毕业了，说要去霍普金斯，那年在他走之前我们见了一面，我们去看了《我想吃掉你的胰脏》，和电影一样一起吃了烤肉，是啊，我有很多爱我的朋友，有用不完的自信和幽默，有余裕宽绰的生活，可是客观世界的一切都令我乏味，我只好奇他，我只想听一听他。在他面前我总是手足无措。我问他可不可以抱他一下，他同意了，我却后悔了三年，不知道这举动是不是令人生厌。

有一次天文社组织观测月球，他回来以后我激动的问他：“笑笑呀，月亮是黄色的吗？”

“是白的。实际是灰白色的。”

“不对吧？明明就是黄的！我亲眼看的！”。

“真是白的。”

“那怎么说是‘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呢？！”

“可它就是白的！！你在这儿看得怎么可能一定是真的月球的颜色！”

他有点少见的急了一点，我笑了。其实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只是想多和他说几句话，让他对我多有一点情绪。那时候没想明白，我们是不一样的人，看到不一样的不只是月亮，还有整个世界。

十年后的今天，我又要去见他了。

十一月是这样晴明，金碧辉煌的一个秋天。晚霞愈来愈澄静。悬铃木的叶子都改用辽阳玉制成，在洗蓝天空下灿烂得如此铿锵。风或人或诗歌走过，都是玉碎的声音。

我问我自己，加上一点稚拙的、低幼的语气，你“喜欢”他吗?竟然一时间回答不上来。我被我惊人的执着与持续的注视问住了。我只知那是明媚的感情。又或者时代与社会温室中，我们曾所拥有的青春的鲜异的色彩为韦陀一现又骤然失去了原貌后，谁也无法再判断出它当时的情貌。应当所有人都认知为我曾经很喜欢他，我好想问他怎么看，我想知道他有没有一点喜欢我。而时至今日我扪心自问，我只能说出我仰慕他。如今我已明白我的自卑并不是我不够好所以不再困惑，而是源于真正的不适合。

他在那学术的寂寞而玄妙的路上向前走着，希望他能找到一个温柔、勤劳、坚定，陪伴他一生的人。注定不是喜怒无常，游戏人生，只知享乐的我。

所以题主问，学中文的女生喜欢读什么样书的男生呢？我想说，问出这个问题的你很可爱，还有青春的火焰，什么样的书并不重要，在你这样青春的年纪，也不必在意更懂得浪漫的人需要什么样的浪漫，青春就是浪漫本身。今日与其说我喜欢他，不如说我喜欢那个年少轻狂只恨天高的自己，喜欢那烂漫纯洁的最好的时辰，喜欢与名利无关的最纯粹光辉的智慧与知识。这是每个人回首青春，一定会感受到的。喜欢也不代表得到，能够为了喜欢一个人去读书，不仅不可耻，这是高尚而美丽的青春特有的福利。

后来我遇到一个上来就掉书袋搭讪的男生，我心想真是我最讨厌的类型的人，我的心思比双丝网还细腻，情感经验比恒河沙还丰富，想说感情的事就不要拿文学来粉饰，想谈学术就拿出尊重我的态度好好一较高下好不好？谁能想到这个让我怒发朋友圈辱骂的渊博的人，陪伴我走过了人生的低谷，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和知音。

我还遇到了饮鸩止渴都不认得、庵都能念成腌、一本正经书都没看过的男生，我借给他一套红楼梦，他看了三年林黛玉还没进贾府，谁又能想到，他是我现在最深爱，最亲密的伴侣呢？生活中无微不至的照顾，肆意的合拍的玩乐和无上限的支持，比书中的千言万语都更有真实世界的生生的力量。

趁青春，去好好享受感情和书中的知识吧，无论是因为书而向往美丽的情感，还是因为情感而走进书中的世界，都将是你最宝贵的财富，以后你会学到很多很多，爱是你一生的课题。但当下，只管沉浸吧！

2023.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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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见面啦，我没说任何越界的话，他很有耐心地讲了他现在的研究，他的那些斑马鱼，那些将要永远安睡在琼脂里的斑马鱼，那些只需要失去隔板就可以产生爱情的斑马鱼。我也说了些我现在的课题，隐喻和意象，我们像以前一样互相分享知识，他还是那么慢条斯理，我还是十万个为什么和过度浮夸。很纯粹的快乐。听说他去年申请了吉大的考古博士，但是没有搞清楚专业方向没被录，还去了社科院面试，哈哈哈，果然还是疯。学了四年机械，两年生医，竟然又转头要去挖坟，我攻击了他半天。

但其实我就喜欢他这样。

他现在要去养鱼读博了。在象牙塔里焚烧兴趣嘛。多么好。我跟他回二中门口散步，问了很多高中的事，很多他果然都忘记了。但也有很多他还记得。

我们又抬了半天杠。唉，月光色散成了黄色算不算“月亮是黄色”呢？他说这是语言学问题，不是天文，哈哈。

下次见面说不定就是三十岁啦。

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