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垈永记忆里五岁那年,在日本开始的人生第一道声音既非自己的稚嫩童音,也非独居父亲的低沉嗓音,而是他人刺耳的吼叫。那个用抓老鼠般尖利嗓门震得满屋作响、被骂作"狗崽子"的矮个子七岁小少爷的喊声。
"阿姐!"
2
"大姐头!"
"哥,大姐头不在。"
"啊!"
栽禧发出垂死般的尖叫后猛地扑倒在榻榻米上,浑身散发着"我生气了"的气场。垈永俯视着穿立领校服的陆的后背,发现他肩头衣料起了褶皱,便默默回想熨斗收在哪儿——上次给父亲熨完西装裤后,似乎收进了壁橱里。
见垈永半天没动静,翻回仰卧姿势的陆用指甲挠了挠眼角,看着这个神游天外的家伙。又在想些奇怪的事吧,他。知道一时半会叫不回来,陆便十指交叠搁在肚皮上,望着门楣悬挂的风铃。说起来都快夏天了,该把夏装翻出来穿了。漫无边际的思绪飘了约莫三分钟,垈永才终于又开口。
"哥,不过为什么是 Anego?"
"啊,对了。Anego 又把我从排球部开除了。"
"又来?"
"不是吧,你闲得慌吗?干嘛总跑到别人学校来干这种烦人事。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
仍躺在原处嘟囔的陆身旁,盘腿而坐的垈永轻轻点头。要是哥哥会为这种事放弃的话,姐姐也不会亲自跑到学校来了。这对连固执时嘴角弧度都如出一辙的兄妹,就像世上所有兄妹那样既不懂放弃也不懂退让。他们争执的缘由千奇百怪,从旁人看来幼稚至极的小事,到让人担心会不会闹出人命的重磅事件应有尽有——而通常发出这种感慨的人,总是垈永。
"我要是生在别的普通家庭,肯定也被当成宝贝儿子宠着长大吧。"
说这话的陆确实是个有两名姐姐的贵公子。当然,从"普通家庭"这个前提开始就有些偏差。陆出生于拥有悠久传统的黑道世家前田一家。改变前田一家辗转后巷命运的正是陆的祖父。这位品味高雅的祖父以"时代变迁"为由金盆洗手后进军房地产,凭借独到眼光与斡旋天赋,为前田家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
以"只要有能力,男女都一样,性别毫无用处"为信条的前田家,到了陆这一代,自然由长女继承家业。而次女大学毕业后,怀着"要辅佐姐姐"的崇高宣言踏上了赴美留学之路。多亏如此,陆才能以"家境优渥又有传统的幺子"身份,心安理得地做个长不大的纨绔子弟。
"哎 那看来你是没见到垈永了"
"应该是吧"
"这么肯定?说不定会偶遇呢"
"就算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来吧 我和哥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垈永的人生与陆截然相反。从婴儿时期就在保育院长大的垈永,直到五岁才被在前田家担任实权管家的真田收为养子。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个中年男人会突然心血来潮,收养蜷缩在社区角落保育院里的五岁小鬼——但好事终究是好事,垈永就这样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父亲。可真田并没有让他改姓,而是继续使用那张被遗弃在保育院时就别在襁褓上的纸条所写的名字:金垈永。这个塞满韩语收音、周围没人能标准发音的名字。
不过,无论人生如何曲折,金垈永在五岁那年遇见了前田家尊贵的少爷——前田陆。那个双手叉腰跺着脚大声嚷嚷着要找姐姐的七岁小学生。和现在一样,当时皮肤更显黝黑的小学生陆极其怕生——明明前一秒还气势汹汹喊着要把整条街掀翻找姐姐,却在看见垈永的瞬间,迅速躲到了介绍双方的真田管家腿后。
真田!那家伙是谁啊?
少爷,从今天起这孩子就是我儿子了。叫垈永,金垈永。
名字好奇怪。念起来也拗口。
虽然初次见面就毒舌到令人难以置信,但垈永其实挺喜欢陆的。陆既没嘲笑他瘦骨嶙峋的身板像骷髅,也没因他 T 恤下摆破烂不堪而嫌弃地躲开。只是说了句名字奇怪罢了——况且垈永自己也觉得这名字确实古怪。他嬉皮笑脸地凑近陆,抓住对方的手,按照来见面前纱奈达再三叮嘱的那样开了口。
你好啊,小少爷。
…叫小少爷比你的本名还奇怪。喊哥!
从那时起,垈永成了这个家里唯一不称呼陆为"少爷"而叫"哥哥"的人。因为两人都还是小孩子,加上陆的姐姐也默许了这件事,所以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个称呼。就这样在同一屋檐下像兄弟般生活了十余年,直到垈永升入初中,突然宣布要对陆使用敬语。随着年纪渐长,他痛彻骨髓地意识到这种僭越行为有多么不知分寸。虽然陆惊叫着"绝对不许叫少爷"拼命反对,让这个称呼风波得以平息,但这确实是随着青春期到来而发生的一个相当大的变化。
"…垈永你有时候真的很让人火大。"
而陆在那天也对垈永说了同样的话。
3
"父亲。"
"嗯?"
"别挑食了。"
伸向肉块的 Sanada 的筷子突然在半空打了个滑。"哎哟,差点掉了。"与尴尬地咂嘴的 Sanada 不同,因加班而晚归的垈永坐在简陋晚餐的对面,露出嫌弃的表情。Sanada 再次用紧握的筷尖挑起一根拌好的海带丝塞进嘴里。"就一根海带丝也能摆出这种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尝毒药呢。"垈永嗤笑着离开餐桌,跪坐在榻榻米上,将熨斗压平铺开的立领校服。
"前几天不是刚和我的裤子一起熨过?"
"这是哥的。"
“惹少爷不高兴了?”
"为什么?"
“平时就算你说要给他熨衣服,那位不也总笑骂着'别闹'到处躲吗。”
嗯,没法否认呢。垈永咬着舌尖全神贯注,用熨斗抚平制服肩部的褶皱,手下力道加重将布料扯得笔挺。熨烫妥帖的立领制服散发出令人愉悦的灼热气息——刚才被我惹恼的哥哥身上,似乎也飘着类似的味道。
“明明处得挺好,可少爷和我家儿子时不时就会这样不对付。不过嘛,反倒更有兄弟的样子了。”
“这样啊。”
"本来兄弟之间就是打打闹闹长大的。少爷您之前只有两位姐姐在上头,自然没这种经历。但自从你来了之后,这不就成了嘛。"
可要说我和哥哥打闹过,似乎又没有。我连这种资格都不配有。垈永把棱角分明的立领校服挂上衣架,转身对佐和田说快用饭吧。前田陆和金垈永从未做过兄弟,更谈不上家人。他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生存法则就是认清本分。正冷静梳理思绪的垈永不知不觉已站在陆的房门前,抬手敲响了门板。
“哥,我可以进来吗?”
或许是因为下午那场称不上激烈的情事,此刻连陆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有电子游戏声浪越过门槛喧嚣着。垈永轻轻摇头,未经允许就唰地拉开了推拉门。
"现在才进来?"
"我敲过门了。"
"可没让你进来。"
"我又没说不让你进来。"
陆不满对方顶嘴时干脆利落的态度,粗暴地按下游戏暂停键。当他看见垈永打开衣橱挂起熨得笔挺的立领校服时,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小子最近专挑让人火大的事做。明明没人使唤,却特意把校服拿去熨烫——那衣服本来就没多少褶皱。他暗自腹诽:随便拉个人来看看,全日本哪个男高中生会把立领校服熨得这么一丝不苟?
垈永虽一言不发,却后脑发烫般感受到背后刺人的视线。他在挂满衣物的柜子里,特意将同样熨烫平整的夏季短袖衬衫挂在显眼处,仔细整理好所有衣物才关上柜门,走到陆面前盘腿坐下。地板四处散落的零食包装袋显示对方沉迷游戏连晚饭都没吃。察觉到垈永的视线,陆立刻恶声恶气地威胁道。
"再敢碰我房间的东西试试。老子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
"我本来没那个意思的。"
"不是扫描过地板了吗。"
"扫描是扫描过了。所以本来打算明天叫清洁阿姨来的。"
听着垈永平淡的回应,陆最终泄了气,像条虫子般蠕动着爬上床铺躺下。"跟你真是没法沟通。明明顶着个韩国名字,生活的地方用的语言都和我一样,有时候却觉得完全鸡同鸭讲。"虽然你每句都会回应,至少不像在跟墙壁说话...但这样反而更让人火大。烦死了。金垈永你他妈真的烦人。
听着陆连珠炮似的抱怨,垈永低低笑出声。"我们大少爷真是看什么都来气呢。"擅自把排球部除名的姐姐也烦,擅自送来校服的我更烦。活到现在到底被保护得多好啊我们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我的好哥哥。"垈永默不作声地起身,恶作剧般把被子整个蒙在陆脸上。
"搞什么?"
"别发牢骚了快睡吧。哥不是高三生吗。"
"反正我也不上大学,那又有什么关系。"
看着 Riku 明明说着会被 Anego 听到绝对要掐着后颈惨叫的话,却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Daeyoung 既觉得荒唐又好笑,只能挠了挠自己的脸颊。
"哥,这种话千万要趁 Anego 不在的时候说啊。你们俩都正值花样年华,可不能闹出弑亲惨案。"
"你倒是会挑盖被子的时候说这种话。"
"就算哥哥从阿鼻地狱爬回来变成尸体 我也得这样给您盖上千层被呢"
"喂"
"别打游戏了快睡吧 我也要去睡了"
虽然没什么营养 但那些滑稽话似乎让心情稍微舒缓 他嘴角上扬的模样活像只被顺毛哄好的黑猫 垈永无奈地笑了笑 直到关灯后才得以推门离开陆的房间 在彻底寂静的走廊上终于只剩自己一人 垈永轻轻吸了口气 这一天总算结束了
赤脚踏上大青木地板,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夜露浸润的木材凉意。刚从陆那间充满热气的房间出来,这份寒意更显刺骨。垈永放轻脚步走着,夜风拂过时传来中空竹筒相互碰撞的闷响,这才让他稍作停顿。是啊,这样才稍微找回些现实感。冰冷而空洞的垈永的现实感。紧握的拳头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好痛,睡醒该剪指甲了。垈永空洞的视线在钝痛中找回些许生气,望向被浓云半掩的月亮。
“明天要下雨了。”
得给哥准备伞才行。
4
“前田,打篮球带什么伞啊?”
"不是说会下雨吗?"
"谁说的?"
垈永说的。这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回答突然卡在紧闭的齿缝间碎成齑粉。见刚才还喋喋不休的陆突然沉默,中岛疑惑地将最后一个篮球投向篮筐,走近球场坐了下来。看他不用吩咐就主动递来旁边毛巾的样子,倒也不像完全丢了魂。陆似乎没注意到中岛怀疑的目光,只是揪着头发突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啊,吓死我了!"
"要进去了。"
"去哪!"
"教室。"
"离上课不是还有时间吗?"
中岛咂着舌看向头也不回转身就走的陆。明明只是觉得他午饭都没吃完就拎着把伞往操场跑很奇怪才问的,这家伙的行为却越来越可疑。说是回教室的人,走的根本不是三年级教学楼方向而是往一年级去。
"金垈永在吗?"
拦住从垈永班里出来的三个女生询问,却只得到"还没来"的回答,陆把无辜的伞柄攥得咯吱响。女生们涨红着脸用眼神无声尖叫"天啊是前田学长搭话!",甚至慌慌张张指着窗边垈永的座位说可以坐着等。陆摆手拒绝时突然再次确认座位位置,径直走进教室。紧贴窗边最角落的那个位置。
垈永的座位乱糟糟堆满课本笔盒,与每天收拾房间的劲头截然不同。陆用伞柄敲着自己肩膀按摩时,突然盯着挂在课桌旁的藏青色书包僵住。没有。在征得前座同意后翻查的储物柜里也没有。整个柜子干净得异常,连本书或零碎物件都找不到。
"没带伞。"
清晨玄关处散落着好几把伞,都是今早硬塞进我包里的——明明我叼着吐司就要冲出门,那人却非说今天会下雨。可现在这些伞既不在垈永的包里,也不在他储物柜中。陆盯着空荡荡的储物柜猛然攥紧伞柄,金属伞骨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窗外黑压压的积云正层层堆叠。
5
嗯。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过毕竟才十六岁,多考虑段时间也无妨。谨慎些总不会吃亏的。
走出教务处的垈永轻叹着气,班主任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老师说得确实没错,时间还算充裕,多思考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但正确的话就非得全盘接受吗?说到底不过十六岁而已,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坚持的事。
垈永拖着室内鞋啪嗒啪嗒上楼梯时,突然劈下的闪电吓得他肩膀一缩。没过多久窗外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夏天果然是夏天啊。感受到闷热潮湿的空气黏糊糊地缠上来,垈永皱起脸。早上给哥哥准备雨伞真是做对了。不过最好到家前能停雨吧。
"喂,刚才前田学长来你座位找过你。"
"是吗?谢谢告诉我。"
正被各种念头吵得脑仁疼的垈永刚进教室,就听见前排同学传来的话。看到桌上除了张便条什么也没有,想着急事总会回家再说,便继续收拾起来。课本一本本往家搬得差不多了,觉得没必要把剩下的塞储物柜,正往课桌抽屉里塞时被班主任叫出去。回来时课桌已是一片狼藉。
地理,这个马上要交作业了得带回家。数学早就放弃了所以没必要带。英语在考试前还得问老师,就先放教室吧。正掰着手指数着整理东西的垈永,前排同学又转过来看他。
"我说...那个前辈问了你储物柜位置后,还擅自打开来看过。"
"我的储物柜?"
"盯着看了好久才走。"
垈永对朋友忧心忡忡的提醒点点头,起身走向储物柜。最上层右数第五格——这种空柜子能有什么好看的?连最普通的锁都没挂。当他拉开柜门时动作突然凝固。深蓝色的折叠伞。今早他亲手塞进陆包里的那把伞。
6
陆最讨厌下雨天。尤其是夏季的暴雨更令他烦躁。明明酷暑时节的大雨本该带来清凉,可地面被雨水浸得泥泞不堪,空气里饱含湿气,行走时宛如置身水中。更何况虽被剥夺参赛资格,现在也非赛期,和社团成员们尽情扣杀训练后,汗湿的身体更觉黏腻难耐。
站在学校玄关内的陆望着依旧倾泻如注的雨帘,突然将手伸向门外。不是零星雨滴,而是来势汹汹的暴雨瞬间在掌心积成水洼。这种将雨水池塘攥在手心的奇妙触感让他立即缩回手臂,对着地面用力甩了甩水珠。是梅雨季吗,这雨下得真够狠的。
正当陆呆望着操场积雨时,鞋柜开合的声响掠过耳际。社团活动结束后已算迟归,没想到还有更晚的学生。他漫不经心回头,看见垈永正将换好的室内鞋整齐放入鞋柜,不由挑起左眉。
"怎么才走?"
"哥怎么现在才走?"
"排球部。"
"听说被除名了?"
垈永像往常一样轻描淡写地说着走近,将伞递给陆。昨天用言语撩拨还不够,今天连伞都一并奉上。陆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却硬生生忍住,连伞都没接就扭头看向窗外。
"Sanada 说要开车来接我。"
"父亲吗?他说今天要出差的。"
"他说下雨了非要来接。垈永,你也一起搭车走吧。"
陆的话让垈永再次咬住了舌尖。啊,没错。只要少爷召唤,就算父亲说是去出差也得立刻赶来。不管是性命攸关还是下雨没伞,都必须马上飞奔过来。而作为亲生儿子的我,至今都没想过因为下雨给父亲打个电话——这个自以为机灵实则蠢钝的半吊子。垈永将汹涌翻腾的思绪收拾得滴水不漏,快得连陆都察觉不到,重新挂起微笑递出了雨伞。
"不是人家特意给哥哥准备的嘛"
"不需要"
"陆哥"
"说了不需要"
陆条件反射般挥开几乎怼到眼前的物体,雨伞被甩到玄关外暴雨倾盆的路面上翻滚。暗蓝色的伞面瞬间被混着雨水的泥尘浸透,颜色模糊得难以辨认。当陆茫然望着那把伞突然想起该道歉而转向垈永时,他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表情。
"要是你不需要的话怎么办。"
"垈永,"
"如果哥不需要...那我该怎么办啊。"
初次见面的冷漠表情。以及在那之下熊熊燃烧的眼神。陆第一次直面垈永的脸,竟说不出话来。
"我。"
"……"
"该怎么做才好。"
无话可说。
5条评论
呜哇....刚开始还以为是轻松愉快的日漫氛围,结果剧情突然急转直下ㅠㅠㅠㅠ垈永最后那句话让我和栽禧一样心烦意乱起来了ㅜㅠ
少爷笨蛋.. 🥹
啊....... 啊..... 除了呻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那段真的绝了.......太棒了...不断需要证明自己价值的垈永.....🥺😁
啊...真的...明明有满肚子话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自己太难受了🥲 感觉陆是希望垈永不只是个下属,而是能成为朋友?所以才不让叫少爷改叫哥的样子...但这样反而让垈永连端茶倒水的工作都没法做了..
但垈永连这点都做不到的话...是因为觉得自己在前田家毫无价值吗..? 还是因为被否定的感觉太痛苦了ㅠㅠㅠ 好想赶快看下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