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前田陆和金垈永相识超过十年,感情深厚到能让江山变色。他们在同一屋檐下长大,时而如兄弟,时而如挚友,旁人都说他们与家人无异。陆也深以为然,毕竟血脉相连并非定义家人的唯一标准。可讽刺的是,前田陆其实对金垈永一无所知。

 

 

 

 

8

 

"哥,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吧。"

 

整理着干衣物的垈永传来与平日无异的温和嗓音。仿佛暴雨倾盆的学校玄关那件事只是初夏的一场幻梦,这几个月来他始终如常地对陆温柔守礼。夏末时念叨着换季要准备针织衫,深秋时递来叠得齐整的围巾,如今隆冬将尽,又开始操心毕业典礼。陆觉得这一切荒谬得像场骗局,只能绷着脸点了点头。

 

"明天也得帮哥注意纽扣呢。"

"幼稚。"

"哥就算这么想,想要接受的人可多着呢。"

 

陆眯起细长的眼睛,看着垈永像往常一样笑弯了眼回答,最后一条毛巾也折好便猛地从位置上起身。他喜欢冬日彻底晒干的衣物上那种脆生生的暖意混着冰冷寒气的感觉。夏天又闷又潮,总觉得怎么晾都干不透。或许正因为知道这点,每次冬天整理衣物时才会总坐在我旁边吧。但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能这么若无其事啊。

那天初次露出陌生表情的垈永,一言不发地捡起地上滚落的雨伞,独自朝家的方向走去。陆荒唐地望着他淋着雨离去的背影——那把好不容易捡起的伞甚至都没撑开——心里暗暗发誓等回家见面时一定要刨根问底问个明白。当然,被淋成落汤鸡的垈永发了高烧,根本张不开嘴说话。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周后,彻底痊愈的垈永对那件事只字不提,只是像往常一样笑着向陆道早安。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干净利落地。陆盯着重新回到客厅的垈永,脸上写满了闹别扭的表情。

 

"那天烧得太厉害,肯定是短暂性失忆了。"

"您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啊。"

 

倒要看看你能若无其事地沉默到什么时候。

 

 

 

 

9

 

"Sanada,垈永呢?"

"已经去学校了。"

"今天毕业典礼,垈永不用去学校吧。"

"他是学生会成员,说要准备很多事情。"

 

啊,想起来了。虽然并非本人意愿,但在二年级前夕,班主任老师硬是把放学后不参加其他社团活动直接回家的归宅部成员垈永塞进了学生会——这段传闻我曾偶然听到过。毕竟垈永成绩优异,进学生会也无可厚非。这么说在学校就能见到他了。

 

"……可连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被 Sanada"毕业典礼总得去接人"的唠叨打败,乘车抵达的陆比平时到校早得多,此刻正尴尬地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他起身去寻垈永,可要找的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破学校能有多大?横竖不过教室或学生会室——可当他四处奔走时,一年级教室因毕业典礼静得瘆人,学生会室也只有忙碌穿梭的其他学生。

正想转身去礼堂找找,陆突然刹住脚步。等等,为什么是我在满世界找垈永?凭什么只有我像热锅蚂蚁似的团团转?这个念头在胸口翻涌的瞬间,喉头顿时堵得发慌。为什么永远都是我在这头患得患失?

 

"前田!"

 

中岛的声音随着他粗暴甩头的动作飘荡在空气中。毕业典礼真的临近了——与平日不同,穿着整齐学生制服的中岛身后,能看到许多毕业生身影。啊,看来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在外面干嘛呢?"

"没什么。到学校太早了。"

"社团活动时天天唠叨让我们参加早训,你连装样子都不肯,偏偏最后一天来?"

"吵死了。"

 

像往常一样推着自行车来的 Nakajima 正把车锁在停车区,陆不动声色地靠近。直到毕业典礼当天还骑车上学的人不少,停车区里密密麻麻锁着许多自行车。陆用余光扫视,很快在不远处发现了垈永的车。骑车来的?明明平时都是和我一起坐公交上学的——陆诧异地挑了挑眉。

 

"前田,你爸妈今天也来?"

"嗯?"

"我是问毕业典礼,你父母来不来。"

"不来。你呢?"

"哼,说是会准时到呢。明明是我要毕业,这两个家伙为了找不存在的西装把家里翻得底朝天,搞得我头都大了。"

 

来学校前在自动贩卖机买柠檬饮料时卡住两罐,Nakaji(中岛)边嘟囔边塞过来的罐子低头一看,竟是黏糊糊的 oshiruko(罐装红豆粥)。意识到自己把不爱吃的东西硬塞过来的行径败露,中岛早已跑远的背影让陆荒唐得只能干笑。这家伙真是到最后都要让人手忙脚乱啊。忽然想起中岛即将去北海道读大学的事实,陆的肩膀耷拉下来——这种无意义的恶作剧也没剩几次了。大家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呢。

 

"前田!"

"...?"

"好不容易提前到了就别迟到,给我跑起来!"

 

跑在前面的 Nakajima 突然转身,用食指指向校舍的大钟——现在确实是该赶往礼堂的时刻了。

 

 

 

 

10

 

和初中时如出一辙,高中毕业典礼同样冗长得令人发指。没人认真听的校长致辞、按顺序点名上前领取毕业证书的流程都无聊透顶,陆用毕业证书筒敲着肩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早上开始到处寻找垈永,现在连肩膀都酸痛起来。虽然最终也没能找到。礼堂里挤满了毕业生和他们家属的身影,根本不可能找到垈永。很快失去兴趣的陆眼神开始失焦。除了垈永之外也没什么想见的人。他的父母和姐姐们本就不会出席这种高中毕业典礼。

按顺序叫学生名字的环节也快接近尾声了,毕业典礼结束后回到教室和班主任做最后告别就全部结束了。结束。这个词在嘴里反复咀嚼时,其本身的语感既奇妙又怪异。仅凭这一个词,作为未成年人的学校生活就彻底终结了,却完全感受不到实感。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这种说法更让人毫无实感。正发呆想着这些时,最后一名学生接过毕业证书,仪式流程差不多该收尾了。现在该慢慢回教室了吧。

 

"垈永?"

 

正伸懒腰向后仰的陆,目光突然捕捉到正离开礼堂的垈永背影。早上找了一整圈都没见人,原来一直躲在礼堂啊。连上台领毕业证时都没注意到他。陆嘴角微妙地勾起,趁着学生们各自回教室的混乱间隙追了上去。反正回教室也不过是听些千篇一律的告别话,待会儿再回来拿书包也不迟。

高挑的垈永迈着大步,转眼就快走进一年级教室。抱着毕业证书筒的陆险些跟丢,急忙小跑起来。明明垈永终归要回自己教室,可此刻陆就是莫名觉得不能让人消失。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万一呢。虽然垈永肯定会在那里——但万一呢。连爬四段楼梯冲到教室门前,陆平复着呼吸缓缓拉开推拉门。

 

"…有啊。"

 

这次真的出现了。和我一样穿着笔挺黑色立领校服的垈永。

 

 

 

 

11

 

"哥?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该去教室吗?"

"啊?啊,是该去的。"

"这似乎不是我要的答案呢。"

 

垈永整理书包时听见身后传来轻笑声,转头发现陆仍杵在门口。初夏的阳光斜斜切进来,恰好落在那人去年常站的窗边位置。曾经堆满教科书和笔袋的课桌如今空空荡荡——也是,毕竟作为即将升入二年级的毕业生,这间教室里的物品早该收拾干净了。

陆不知为何有些迈不动腿,硬是拖着脚步跨坐在垈永邻座的课桌上。春假闲置的金属桌面透着凉意,隔着制服裤料渗进来,可方才连爬四层楼梯的燥热还灼着全身。不,或许不止如此?否则后颈怎会渗出这么多黏腻的冷汗?

 

"怎么出这么多汗?跑上来的?"

"嗯,在找垈永呢。"

"手机放哪儿了?"

"你最近总不接我电话。"

 

正在拉上背包拉链的垈永突然停住动作。有吗?我最近真的经常不接他电话?不,不可能啊。就算想躲,我们毕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虽说前田家的宅邸大得离谱,但陆和垈永的房间只隔着一条走廊,上学前也好,放学后也罢,整天都不得不在同一栋房子里碰面。

垈永将思绪收拢,目光落在趴在书包上的陆身上。仔细想来,他们似乎从未并肩而坐过。年龄差距让他们从未同班,两岁的间隔也意味着同校时光只有小学毕业那年。这唯一共度的学年,如今想来竟有些虚度。垈永悄悄打量着陆的侧脸,左颊压着书包含糊地开口。

 

"哥的侧脸真好看。"

"突然说这个?"

"嗯,突然想说。"

"谢啦?"

 

这疑问句式的回答算什么啊。垈永笑得肩膀都在发颤,从背后看根本分不清他是在笑还是在哭。他撅着嘴,固执地扫视着陆的侧脸——那家伙正死盯着黑板而非自己。昨晚偷偷帮他熨好的立领制服笔挺地垂在肩头,与跑过来时乱糟糟的头发形成鲜明对比,倒衬得整个人清爽利落。

 

"为什么哥哥不喜欢我帮你熨制服?"

"啊?"

"爸爸明明很喜欢我帮他熨西装 为什么哥哥就不行?"

"我的制服为什么要你来熨?"

"除了我还有谁会帮你熨衣服?难道要哥哥来吗?"

 

金垈永的话让前田陆像蛤蜊般紧紧抿住嘴唇。他心知肚明——若非垈永在场,就算学生制服皱成咸菜干,自己也绝不会碰一下熨斗。垈永嘴角噙着笑,此刻正斜倚着身子冲陆支起下巴,开始连珠炮似地抛出那些令人牙痒的调侃。

 

"连我用敬语你都嫌弃。"

"那个,"

"连叫您'少爷'都不乐意。"

"喂"

"给您撑伞也嫌弃。全都讨厌。当哥哥到底有什么好?"

 

直到这时陆才露出荒唐表情看向垈永。瞪圆的眼睛,不满抿紧的嘴角,连太阳穴都暴起青筋。陆哥生气了。垈永噗嗤笑出声的瞬间,那笑声在陆暴躁的神经线上危险地来回试探。

 

"我喜欢的,是垈永你不扯坏我衣服的样子。不说敬语说平语的样子。不叫少爷喊哥哥的样子。"

"……"

"给我带伞的时间不如用来给你带伞"

 

所谓喜欢不过是讨厌的反义词。就像用粗笔写着"讨厌"的纸翻过来会露出"喜欢"那面。金垈永不得不做前田陆喜欢的事,而前田陆厌恶的事偏偏都得由金垈永来做。多可笑。因为用力写下的字迹太浓,翻过来时"讨厌"的笔痕会从纸背透出"喜欢"的阴影——就像他们之间薄如蝉翼的关系。可偏偏就是这张薄纸,把垈永割得遍体鳞伤。

 

"少爷"

"我明明刚才说过不喜欢那样。"

"你越说不喜欢,我就越想继续。"

"太过分了。"

 

这次轮到陆对着垈永支着下巴坐下。两人对坐的模样像照镜子般莫名相似,让垈永差点笑出泪来。转瞬又觉得产生这种念头的自己很可笑。活到现在,垈永和陆从没有相似之处——容貌、身高、年龄,他们的人生轨迹本该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直到某天垈永突然偏离轨道,蛮横地闯进陆的人生。这场荒谬的入侵无关垈永的意志,也非陆所愿。所以垈永决定一笑置之。这不是陆的错。当然,也不是垈永的错。

 

"哥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垈永喜欢可乐。也喜欢唱歌。还喜欢睡觉,一睡着就算被人背走都不知道。"

"怎么像在背自我介绍似的。"

"说错了吗?"

 

垈永没有回答,只是眨了眨眼。既不算完全错误,也不算完全正确。喜欢可乐是因为和陆一起点的披萨,喜欢唱歌是因为爱听陆在旁边哼唱的小调。与其说是喜欢睡觉,不如说是喜欢偶尔贪睡时陆来叫醒自己的时刻。所以垈永真正喜欢的——

 

"哥。"

"嗯。"

"毕业快乐。"

 

陆这才咧开嘴角笑起来。让哥哥发笑真是件容易的事。垈永偷偷轻叹一口气。

 

 

 

 

12

 

"说起来,垈永。早上你去哪了?"

"一直在学校啊?"

"学生会室没有,教室也没找到人。"

"啊,在广播室调试麦克风和校歌音源音量呢。找我吗?"

"嗯。我从小玩捉迷藏就很有自信,这次还是第一次失手。"

 

走出教室时听到陆的话,垈永轻轻点头。小个子的陆确实很擅长捉迷藏。明明比垈永还小两岁,却总是体贴地主动当鬼,而且无论玩多少次,陆找到垈永从不超过五分钟——就算躲在洗衣篮里,钻在暖桌底下,或是藏在中庭的竹林间,陆总能像鬼魅般精准揪出他。年幼的垈永觉得这既神奇,又莫名让人火大。

现在想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常玩捉迷藏的那个地方本就是陆的家。无论垈永躲在那栋大宅的哪个角落,都逃不出陆的掌心。而陆的那双手掌,对年幼的垈永而言就是整个世界。一个连挣脱念头都不敢有的世界。少年吞下的那份憧憬之情,终究成了无形的枷锁。

 

"毕竟猴子也有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嘛。"

"你现在是在说我是猴子吗?"

"重点不是那个。"

 

走在前面下楼梯的垈永突然被落后两阶的陆用毕业证书卷筒轻轻敲了下头顶,像打栗暴似的。他吃痛转身,用手捋了捋头发。就这么一瞬间,或许是静电作用,几缕发丝翘了起来。

 

"别动。"

 

垈永正想整理头发,却看见陆从台阶上往下迈了一级。见状他又把脚缩回更高处。陆伸向他的手臂悬在半空,瞪圆眼睛的模样让垈永尴尬地笑了笑,迅速梳好头发。陆虽然仍满脸不悦,但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总之很憋屈啊。要是再多点时间肯定能找到的。"

"哥在奇怪的地方特别要强呢。"

"不是要强,是自尊心高。"

 

垈永,你的表情有点奇怪。被陆的话吓了一跳的垈永说着没什么,又开始走下楼梯。跑上来的时候花了很长时间,下去却是一瞬间的事。那是因为你年纪大了啦。垈永,今天净说些气人的话。两人进行着无意义的对话,走出一年级教学楼后,垈永和陆在附近的自动售货机旁停下了脚步。陆要去的三年级教学楼在左边,垈永要去的自行车停车场在右边。

 

“哥,现在要去教室了吧?”

"嗯,就这么办吧。"

"知道了。那我先走了。"

"垈永。"

 

前田陆拽住正要转身离去的金垈永,犹豫片刻后突然发力扯下第二颗纽扣递过去。垈永盯着被粗暴扯烂的纽扣位置,挑了挑眉。

 

"为什么把这个给我?"

"帮我保管。"

"纽扣吗?"

"昨天不是让我小心保管纽扣吗?所以垈永,你来保管吧。"

 

垈永听完陆的话却没能伸出手,只是将拳头攥得更紧。保管纽扣这种借口,任谁听来都拙劣得可笑,反而像被直击胸口般让他呼吸不畅。那些青涩笨拙却让人无法忽视的心意,全都明晃晃地藏在这枚小小纽扣里,让他根本不敢握进掌心。

 

"好好收着。知道了吗?"

 

不知是否察觉到他纷乱心绪,陆不由分说将东西塞进垈永手里,没等对方开口就转身冲进了大楼。

 

"晚点有事要问你,家里见!"

 

根本没听清垈永的回答。

 

 

 

 

13

 

"你好啊,少爷。"

 

垈永在原地静立良久,对着早已看不见的陆的背影,露出与初遇时一模一样的笑容。用尽全力、掏空心思、拼上性命般,绽开此生最盛大的笑容。反正陆对垈永一无所知。

 

 

 

 

14

 

毕业典礼结束时,金垈永就这样在前田陆身边消失了——后者本无意成为被追逐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