垈永望着是温逐渐远去的背影闭上了眼睛。这次又死了。再次回到原点。随着呼吸断绝,听见发条倒转的声音。当那声音停止时,垈永在相同的地点、相同的时刻睁开了眼睛。回到了初次遇见是温的那天。正躺在沙发上打盹的他揉着惺忪睡眼起身时,对面看书的是温温柔地问道。


"醒了吗?"


无论重复多少次,垈永始终最爱这个瞬间。金垈永所有时刻的起点。初次遇见吴是温,初次坠入爱河的日子。垈永温顺地点了点头。合上书,放下去。所有细节都分毫不差。这已是金垈永第九次迎接这个瞬间。他盯着桌上那本印有猫咪图案的书看了一会儿,缓缓移开视线。



即便重来千万次



垈永的第一世在懵懂无知中死去。啊,原来这就是死亡。仅此而已。那是个死亡司空见惯的世界。过度发达的世界。曾经只在电影里见过的飞天汽车与跨海列车,都成了寻常光景。霓虹灯彻夜闪烁,城市永不入眠。而在这光鲜背面,存在着地下世界——地铁不再通行,被遗弃的场所。那里聚集着无法在地表生存的人们。

贫民、逃犯、弃子。人们将这类人的栖身之所称为地下城。废弃的地铁站被改造成具有住宅结构的巢穴,昔日的轨道化作人群往来的通道。狭窄巷道挤满轰鸣的摩托,与地表翱翔的飞行汽车构成鲜明对比。昏暗闪烁的顶灯,无需血缘羁绊也能抱团求生的人们。这就是他生活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死亡不过是家常便饭。金垈永的第一世,就此落幕。


"别偷懒,好好学习。"


垈永在第二段人生中遇见了吴是温。虽然第一段人生里也知道这个人,但从未直接交谈过。不过是擦肩而过的缘分罢了。据说第一段人生里的吴是温是被遗弃在地面的孩子。被发现时穿着考究的衣裳,浑身散发着好闻的气息——只是脸上始终笼罩着阴翳。地底居民都认得那张脸。他就这样悄然渗透,成了地下世界不可或缺的存在。"这次是温又干了件大事",诸如此类的闲言碎语间,垈永才勉强记住他的面容。本该止步于此的关系,却在第二段人生里彻底改变。

在第二段人生里,金垈永总会在某个与吴是温重逢的瞬间突然睁眼。每次都是是温照顾着呆愣在原地的垈永。当垈永躺在蓬松的沙发上,沐浴着地底世界从未有过的阳光醒来时,总能看到是温坐在倾泻的光瀑里读书的模样。还没等理解现状,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是温的照料。第二段人生如走马灯般飞逝。穿着和是温同样考究的衣裳,散发着同样好闻的气息。就这样活到十五岁那年,跟着是温一起下到地底——然后死去。恐怕和第一段人生的死法如出一辙。

在第三次人生中,金垈永稍微察觉到了。他在与第二次人生相同的地方、相同的时间、面对相同的人醒来。意识到一切正在重复后,他变得稍微聪明了些。即使吴是温没有要求,他也主动学习,还笨拙地练习了打架。吴是温默默注视着这样的金垈永,随后将一把枪塞进他手中。从那天起,他开始向是温学习射击。多亏于此,金垈永终于明白了——吴是温究竟是什么人。是温是来摧毁地下都市的人。如果真是这样,或许自己就是死在是温手上的吧。一直以来,他只知道自己死了,却从不知道死于谁手。然后,他又一次那样死去了。


"要出去吃点好吃的吗?"


在第四次人生里,吴是温没有教金垈永任何东西——无论是学问还是打架。他只是给少年穿上好衣服,让他吃遍各种美食。偶尔会捏捏他肉嘟嘟的脸蛋开些玩笑,有时还会说些"真可爱"之类的话。这样反常的吴是温让垈永每次都不自在地别别扭扭。而每当这时,是温就会笑起来。那笑容太过耀眼,让金垈永睁大眼睛牢牢记住,一次又一次。第四次人生充满了从未体验过的幸福。直到临死前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儿子,吴是温只是作为替身被养大的孩子。所以当真相败露后,是温才会被抛弃到地下城市。


"垈永啊,你为什么喜欢我?"


在第五次人生里,吴是温曾这样问过。金垈永强撑起困得直往下坠的眼皮望去。即使在黑暗中,是温依然在发光。他轻轻握住是温的手,嘴角扬起笑意沉入梦乡。本该说出口的,却被睡意淹没了——喜欢这掌心的温度,喜欢温柔呼唤自己的声音,喜欢偶尔使坏的恶作剧,最喜欢闪闪发光的哥哥。明明该说出来的,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金垈永死在了那个夜晚。与以往不同的死亡。他听见齿轮转动的声音。金垈永想,为何这一切在不断重演。他只明白一件事:并非自己在逆转时间。而是有谁,在让这一切不断循环。


"垈永啊,金垈永。我们要不要逃得远远的?"


在第六次人生遇见的吴是温已经支离破碎。残缺不堪。却依然闪闪发光。金垈永在第六次人生中明白了那就是希望。吴是温怀抱着对某件事的希望拼命奔跑。他知道正是这份希望让是温如此耀眼。即便希望渺小到近乎消失,那光芒也未曾熄灭。是温终究没有放弃希望。金垈永握住了是温的手,轻轻点头。

只要是温想要的,什么都愿意给。什么都想一起做。在第六次人生里,金垈永和吴是温一起逃亡。他们挥霍到身无分文,享受着荒谬的奢侈生活。吃遍想吃的,走遍想去的。最后逃往地下城。在那里像死人般活着。在狭小空间里紧紧相贴。那时候的是温看起来很幸福。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反正又死掉了。


"垈永啊,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的吧?"


第七次人生,金垈永对吴是温的话点了点头。就这样被困在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岛上。吴是温偶尔会来看望金垈永。那样的日子里,吴是温总是显得非常疲惫。他默默来访,整夜相拥,或是依偎片刻后离去。有很多想问的事情。兄长会怎么处理地下城市呢。金垈永获得了思考的时间。他回顾了之前的那些人生。

吴是温曾试图摧毁地下都市,但失败了。吴是温原本是地下都市的人,而金垈永原本是地上世界的人。由于某种原因两人身份互换——金垈永去了地下都市,而吴是温则被地上家庭收养。当金垈永再度苏醒时,他终于找回并带回了亲生骨肉。吴是温曾是个温柔的兄长,成为了很好的家人。在最初的命运里,吴是温记得自己因寻找亲生子被遗弃,而那时他始终被困在地下都市。记忆中的那个吴是温,正拼死守护着地下都市。

从第二次生命开始,金垈永便在地面上苏醒。他已然身处地表。吴是温除了第二次生命外,从未想过要摧毁地下城。但无论做什么,不知为何总会回到地下城。这一切究竟有何关联?金垈永越来越困惑。虽然获得了思考的时间,却什么都做不了。被囚禁着,束手无策。然而金垈永第一次活得最久。


"吴是温先生去世了。"


第一次目睹吴是温的死亡时,我才明白过来。难以置信。简直无法相信。操办完吴是温的葬礼,刚闭上眼睛又听见了钟表声。一切都在倒流。金垈永决定不再思考。再次睁眼时,正对上吴是温的视线。虽然说着同样的话,但一切都不同了。金垈永选择疏远吴是温。第七次人生,就是从他身边逃离的故事。

金垈永逃往远方。每当吴是温找过来,他就逃得更远。每次都会惹哭吴是温。吴是温一哭就会下雨。要说这只是巧合,这巧合又与他太过相配,于是金垈永开始相信"吴是温落泪就会下雨"这件事。第七次人生就在这样不断逃亡中结束了。

第八次人生里金垈永尝试了所有可能。他试过牵着吴是温的手逃亡,也去过地下世界。两人曾头碰头努力学习,也曾激烈争吵。独自远逃的每次,吴是温都会追来、跟随、相伴。金垈永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种关系。

我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们本是陌路。血脉不相连。却成了兄弟。从某个角度看,本该是互相憎恶的关系。你代替我,我取代你,彼此掠夺对方的位置,却又形影不离。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定义。也不知该冠以何种称谓。但就是相伴而行。无论轮回多少次。在第八次人生即将终结时,金垈永闭眼想着:若有来世,希望能为这份感情、这一切都赋予姓名。


"醒了吗?"


金垈永在倾泻的阳光下凝视着含笑发问的吴是温,许久才缓缓点头。这是第九次,第九次的人生。他呆躺在汹涌袭来的记忆里,最后在某段记忆碎片中停留许久,突然起身以尚带余温的身体坐上是温的膝头。是温似乎有些慌乱,但这都无所谓。垈永就这样把脸埋进他后颈的肌肤间,再度沉入梦乡。阳光满溢的房间里,只剩下僵硬抱着膝上这个脸颊圆润孩子的吴是温。

第九次人生有些不同。总是追逐着他的吴是温开始逃跑了。但要说金垈永在追赶倒也不是。他任由对方逃离,只是安静等待。总觉得那人终会回来。吴是温为此生了闷气,质问为何不追来时,垈永总是满脸无辜地顶嘴。


"哥你不逃不就行了。"


那天是温的嘴唇翕动几下,咬牙切齿地走了。金垈永像看家犬般守候着。不知为何他确信——吴是温终究会回来。果然不到三天,那人就嘟嘟囔囔地现身,挨着垈永坐下。原本时常外出的他,不知从何时起再不离垈永左右。每当靠近时,垈永便肆意表达爱意。那些毫无距离感的亲昵总让是温手足无措,而垈永最爱看他这般模样。回首望去,往昔种种皆是美好。

温柔的吴是温,端庄的吴是温,生气的吴是温,哭泣的吴是温,闪闪发光的吴是温。全都是金垈永喜欢的样子。一起看电影,一起去旅行,彻夜长谈,打游戏。能做的所有事都和吴是温一起做了。没有一刻是不幸福的。垈永突然想起前世最后的念头。现在是时候给这一切命名了。给所有这些事物命名,给所有这些瞬间命名。


"垈永啊,要好好跟着我。"


地下城市爆发了叛乱。向来都是从地面攻入地下,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枪声与惨叫充斥耳膜。垈永顺着父母逃命的呼喊冲向出口。是温频频回头确认跟在后面的垈永。那些瞬间涌现的记忆。明明每次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第一次人生是为救吴是温而死。第二次也是代替吴是温去死。第三次也是。第四次也是。唯一没替死的那次,是吴是温先死了。垈永有种直觉。恐怕这次自己也会重复同样的事然后死去。如果真是这样。如果注定重蹈覆辙。这次必须说出口了。


"已经追上来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是温抓住垈永想转向。不,本该如此却被垈永反手扣住——那条路分明是曾经死过的方向。记忆正逐渐清晰起来。当垈永拽着他指向另一侧时,是温下意识拔腿就跑。随着声响渐远,是温喘着气用惊疑不定的眼神望向垈永,可追捕声又骤然逼近。他刚要躲藏,垈永却选择继续逃亡。是温迟疑半秒后跟着狂奔起来。两人喉间溢满铁锈味,汗水浸透衣衫。每次迈步都能听见窗外霓虹招牌坍塌的轰鸣,不断下坠、下坠。


"垈永啊,你先走。我来甩开他们。"


听到是温说自己开始体力不支时,金垈永喘着粗气摇了摇头。外面骚动更甚,惨叫声此起彼伏,建筑物坍塌的轰鸣不断传来。垈永拽住是温的手选择向下撤离,撕开是温的衣襟,又扯烂自己的外套,胡乱抓乱头发挟着是温狂奔。刚冲出建筑就拐进幽暗巷弄,他对通往地下城的路线早已烂熟于心。是温察觉他的意图,跟着钻进四通八达的检修井。与喧嚣的地表不同,地下空间寂静得可怕——毕竟没人愿意往地底逃。

狭窄的管道、锈蚀的金属扶梯,下行途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回荡。他们不断下沉,仿佛要坠入地心。当双脚终于触到实地时,两人再度奔跑起来。随着地面声响渐远,他们的步伐却越来越沉,可谁都不敢停下。不知跑了多久,垈永突然刹住脚步——那间藏在最角落的蜗居,曾是他们共同栖身的巢穴。空荡荡的住所证明地下居民早已撤离,是温望着怔忡的垈永,攥紧他的手推门而入。

这座废弃车站改造成的地下居所,单薄的混凝土墙配着摇摇欲坠的破门,连称作房子都勉强。两人跌撞着摔进屋内反锁房门,瘫坐在积满灰尘的地面。颤抖的双腿后知后觉传来擦伤的刺痛,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地表骚动化作细微震动渗入地底,待呼吸终于平复时,垈永突然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哥。"


金垈永的呼唤让吴是温抬起头来。他伸手想帮对方整理乱糟糟的头发,却越弄越乱。吴是温的情绪和心思全都乱作一团。看着对方毫不知情还笑着的脸,垈永烦躁地抿了抿唇,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哥,就是咱们初遇那天你在看的猫咪图鉴。"

"猫咪图鉴?"

"嗯。你当时为什么在看那本书?"

"你有时候说话真的没头没脑的。"


传来一声轻笑。


"有句老话说猫有九条命。"

"九条命..."

"传说这是人们希望猫咪长寿而编出来的说法——我很喜欢这个典故。小时候在地下城养过猫。后来突然被人当成走失的儿子强行带走...就和它分开了。我总想着说不定那孩子会来找我呢。正这么发呆时你出现了。起初因为发色一模一样,还以为是当年养的猫化成人形来寻我...相处久了发现你根本像只小狗,这才打消念头。"


金垈永轻轻点头。难怪总觉得吴是温像猫。那我究竟是曾与是温轮回相守之人?亦或是他的猫?还是说这是猫的报恩?又或者只是我自作多情想建立联系?无论如何,垈永都认为这是值得感恩的时光。正当他要为这段时光命名时,震耳欲聋的轰鸣突然炸响——地面崩塌的冲击波连地下都开始震颤。


"垈永啊。"


垈永对焦急抓住自己的是温灿烂一笑,说出了他给取的名字。


"哥,我喜欢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个瞬间、每段时光、所有日子。一切都那么美好。"


地下都市开始崩塌。陈旧的地下构造本就容易倾颓。每当地面传来轰鸣就剧烈摇晃,两人也踉跄不稳。垈永终于为所有这些瞬间赋予了名字。


"在共度的所有时光里,我一直爱着哥。"


一切都在分崩离析。但两人仍固执地停留在原地。吴是温凝视着向自己告白的金垈永。共同经历的时光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是温不曾知晓的瞬间也掺杂其中。如黑白胶片般定格过的共处时光正悄然流逝。虽然不明白这些时光意味着什么,但吴是温隐约感觉到——那些无名流逝的岁月,本该被赋予某个称谓。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我们相爱的时光啊。

两人依偎之处的建筑残骸轰然倒塌。任何言语都失去了意义。他们十指相扣迎接终末。这是第一次共同抵达的终点。不必经历谁先离去的痛苦,就这样相拥着迎来终结。层层叠叠的建筑废墟将他们掩埋。形状各异的石块不断堆积,就像两人共同堆砌的时光。直至寂静降临。直至地上与地下的界限消失。这是吴是温最渴望的瞬间。却也是早已遗忘的奢望。金垈永永远不会知道,这就是吴是温心底的祈愿。

再也听不见钟表指针转动的声音。循环终于被打破。一只猫蜷缩在堆积如两人时光的乱石上,闭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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