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素材主义




0.


苏格兰爱丁堡大学天文系观测到,一颗被称为"自杀彗星"的天体再次被大学生目击到其冲向太阳爆炸的景象。该彗星在靠近太阳移动时,被太阳引力和辐射拉向中心蒸发。这是继14年前业余天文学家首次拍摄到此类"自杀彗星"后,第二次被影像记录下来的案例。



-


现在是新闻时间。在收音机声与烟雾缭绕的风谷屋办公室里,勇志正将登记的名字录入 Excel 表格。由于工作性质特殊,上下班时间本可自由安排,却唯独他雷打不动地九点打卡上班,六点准时下班。因为是底层员工,也因为五年来始终没有新人接替。八千代曾说过"你也该学着接手了",但从未真正委派过任务。他依然整天负责整理新品资料、汇报、记录之类的杂活。


倒没什么不满。还没考虑过跳槽,甚至觉得永远待在这里也不错。当初凭着 Yachiyo 推荐零经验入行,意外发现很对胃口。想起有人说过"勇志你不像当上班族的料",现在反倒为辜负了那人的期待而苦笑。明明这么合适啊。他用指节轻叩着托腮的手背。


说起来那人为何那么讲呢。虽然记不清长相,但勇志应该是相当喜欢她的。喜欢到可以称之为初恋的程度。不过初恋并不像媒体渲染的那般轰轰烈烈,她的面容早已日渐模糊。现在恐怕连心动都不剩了吧。虽然也没尝试过新恋情。就这么温吞地过着。高中辍学回乡就业后,根本无暇尝试新事物。哪怕是闻所未闻的职业也照单全收。当时像被什么追赶着开始工作,细想起来或许也和她有关,但这些如今似乎都已忘却。


即便沉浸在漫不经心的思绪里,双手仍机械般忙碌着。不需要思考的工作就有这点好处。当他浏览着毫无积压、完美归档的文件时,露出满意的表情伸了个懒腰。深呼一口气瞥见腕间金属表盘——时针即将与数字6完美重合。40秒。41秒。42秒。


六十秒到。叮。他披上挂在椅背的夹克,关掉电脑和办公室灯光。用挂锁锁好门后,钥匙藏进花盆底下。下楼时凛冽的寒风刮过脸颊,但没关系。从疼痛中感知活着的感觉实在不错。细雪正缓缓飘落。积水的路面倒映着车头灯的碎光。看到这幅景象时,他突然想吃鲫鱼饼。虽然不知缘由,但人生总有这种时刻。可惜这里不卖在韩国常吃的那种鲫鱼饼。完美的一天独缺这份甜食,他撅起嘴表示不满。







彗星偏离轨道



1. 


你会韩语对吧?第二天刚进办公室,Yachiyo 就突然塞过来一张纸。


"我说过的吧,你也该试试这活了。来,第一位客人。"


昨晚接到的委托书还带着刚打印出来的余温。我不就是个打杂的菜鸟得能勇志吗?看看委托书,又看看 Yachiyo。 真的假的?Yachiyo 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不管是冲动还是心血来潮,总之不是开玩笑。我脱下外套挂在椅背,按下电脑电源键。是时候把偷师学到的东西付诸实践了。


"但为什么用韩语写?"

"为什么这么问?那上面不是写着嘛——韩国人。"

"韩国人?"

"虽然对方说没关系,但总觉得有点尴尬的样子。"


Yachiyo 用下巴朝勇志手里的纸张努了努。

这种程度的服务才能获得好评吧。

真是   不错的评价呢。八代子的玩笑总是让人难以招架。尤其是把将死之人当作永恒客户这点。但若是指出其中的矛盾,她就会暴跳如雷。说什么在这种地方工作怎么能抱着这种心态。明明是她以'不要徒增牵挂'为由取消了委托理由栏,现在倒说起教来了。


总之我把八代子的玩笑话当耳旁风,先看起了备注栏。虽然是用日语写的,但能看出是初学者的笔触。行文有些生硬。


这并非我第一次接待韩国客户。在这个国家,他们算是第二常见的委托者。不仅仅是因为地理相近。当初在韩国生活时就深有感触——那个国家想死的人实在太多。我曾思考过为何如此,就在快要参透时回了国,便也没再深究。得能勇志的视线从没有委托理由的申请书备注栏上移,落在旁边用片假名标注的名字上——那是个用日语难以完美转译的韩文名。



-


我确实从勇志那里听过金垈永这个名字,但接到委托时,打死也没想到会是他口中那个"金垈永"。虽然这种说辞完全是自欺欺人。

毕竟按日韩两国人口基数计算,金垈永和勇志同时出现在这里的概率,就算世界再小也荒谬得离谱。没错,这近乎不可能的几率游戏里,当初那个抱着"不至于吧"心态放任不管的自己,既不会称之为赌博,也谈不上后悔。


但唯独一点。


'为什么推给勇志处理。我该自己接的。'  这个念头不断浮现,就像在无脑押注的赌局里当了冤大头,实在让人不怎么痛快。

已经好几分钟了。勇志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前排坐着的那个人,我忍不住偷瞄了几眼。眼前这一幕简直像出闹剧——当垈永出现的瞬间,勇志嘴角肌肉肉眼可见地绷紧了。他无处安放的视线,点燃新烟时颤抖的手指。两人的问候既非"好久不见",也非客套的"你好"。远远望去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可近距离就能发现,他们之间连陌生人的体面都不剩。

偷瞄许久的 Yachiyo 没过多久就离席了。突然响起的手机来电让她一反常态——若是平日的 Yachiyo 定会直接接听,这次却匆忙躲到办公室外。那张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的脸,恰恰证明她逃离的根源就在这个空间里。不过...无论她是否感到不适,勇志都没太在意。


风谷事务所里只剩暖气运转的嗡嗡声。指间香烟燃烧的噼啪声偶尔夹杂其中。在这贫瘠的环境噪音里,该接受咨询的人和该提供咨询的人都纹丝不动。未设时限的咨询时间被无限拉长。总得有人起个头,但勇志压根没这打算。毕竟该着急的是委托人垈永——他才是需要看到结果的那方。


"没想到会在这儿碰面呢。是吧?"


他听见对方用不完美的语言里透出的熟悉嗓音,忍不住噗嗤笑了。陈旧钝化的情绪被普通的喜悦填满。但这欢喜对眼前的事毫无助益。他本不想插手,却也不愿搞砸。明知这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却仍为此纠结——全因那张令人怀念的脸。勇志没有作答,只是将烟头重重按进烟灰缸。在心底反复默念"公私分明"的咒语。这是当初 Kazuhiro 深陷委托人温柔乡,甚至追到对方家里时,他对 Kazuhiro 说过的话。"想怎么处理?"勇志生硬地将话题拉回咨询本质。使用韩语是 Yachiyo 特意交代的定制服务,她说只有勇志能胜任。


"嗯?啊...这个我倒没想过。"

"方法或地点之类的也要考虑吗?"

"唔...想让你不疼来着。不过很难做到吧?"


他用尴尬笑容试图化解两人间弥漫的微妙气氛。刚掐灭的烟突然显得可惜。颤抖的腿显然是短短几秒内产生的戒断反应。嗯...真难熬。偷瞄烟灰缸想着要不要再点一支,最终却将视线转回显示器。"真想死是吧?"这么想着的同时,手指却敲出"方法:无痛"。键盘声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响亮。


"我会准备没那么疼的。地点?"

"我家?"

"在韩国?"

"不。这里。"


我住在这里。一年前来的。早该告诉你的。说什么“不能打摇尾巴的狗”纯属扯淡。否则根本无法解释自己此刻想揪住那张笑脸衣领的冲动。说实话我觉得被耍了。简直和被人从背后捅刀没两样。就算抛开初恋这层关系,但凡老同学突然找上门提这种要求,要么是在整我,要么是隐藏摄像机恶搞,二选一。你跑来干什么。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的台词脱口而出。正想改口时——


"抱歉。"


简短道歉的同时,修长手指搭上了办公桌。是垈永的手。勇志只有在听他弹钢琴时才会如此专注凝视这双手——当那些比任何钢琴家演奏都令人舒适的旋律响起时,他总错觉被指尖触碰的琴键会泛起微光。因为贪恋这般景象,曲终后他的视线仍黏着在那双手上。可此刻这双本该栖息于黑白琴键上的手,却莫名失去了所有光彩,苍白地搁在自己办公室桌面。实在难以理解。




3.


風は止まない事務所(风永不停歇事务所),简称"风止"。这个带着对"明日自有明日风吹"的讥诮、体现着八千代"昨日今日明日始终相连"信念的公司名,其实与行业性质并不相称。反倒是缩略后的"风止"更贴切些。


风邪屋的官网需要反复点击多层链接才能发现。进入网站后,默认字体的  ‘值得一死之人’ 会不断闪烁。



风止事务所(风邪屋)

为您提供死亡协助服务。费用可协商调整。所有前期准备费用均由委托人承担。

(重要!仅接受预付)



这家 Kazeyamu 向来提供优质服务。要是有谷歌评分,至少能拿 4.5 星以上。为数不多的客户们会用温情脉脉的文字写下评价,说着'不会再来了'却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就是 Yachiyo 提过的那种好评。但即便提供着 4.5 星级别的卓越服务,Kazeyamu 收不到好评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第一,风止事务所表面上是家不存在的公司。

第二,风止事务所是帮他们赴死的公司。

说白了就是没有会写好评的顾客。而风止事务所的完成率是百分之百。


自杀委托公司什么的。当 Yachiyo 第一次提起 Kazeyamu 时,勇志还以为她疯了。她滔滔不绝说着蓝海市场时,勇志甚至查过她该去哪家精神病院。看着她满脸得意地说咨询量很大、赚得盆满钵满时——该担心的不是 Yachiyo,而是这个疯狂的国家。Kazeyamu 的存在也好,Kazeyamu 的必要性也罢,没一样是正常的。事实上 Yachiyo 确实看过精神科。而最终被吸引选择入职的自己,同样算不上正常。


挂着'死有余辜之人'的标语,Kazeyamu 日复一日制造着'应得之死'。判断是否'应得'的标准根本无迹可寻。连缘由都不清楚的杀手们,凭什么说这个自杀正当那个自杀不正当?硬要说的话,金钱就是标准吧?付得起钱就正当,付不起就不正当。当然,大部分委托人都把遗产投进来了,自然符合 Kazeyamu 的标准。

在 Kazeyamu 的标准下,垈永的委托也被判定为"值得一试"。其实那根本称不上判定。委托接受。只是共识。因为对方支付的费用足够丰厚,没有挑剔的余地。更没有理由拒绝金垈永。在死亡面前不该有特殊待遇或差别对待。差别对待对自杀意愿者而言是敏感问题。 我们将竭诚为您服务。 于是 Yachiyo 眯起和善的笑眼躬身行礼,委托人如释重负地笑着离开事务所,勇志望着关上的门感到莫名不适。一如既往。


他们从不问"为什么"。生怕把事情搞砸。理由的分量与决心的分量是不同的。即便有人说是因为家里的灯光太暗想寻死,风谷的任何人也绝不会轻视他找到这里来的决心。


这次也是'为什么',代替'怎么做'来提问。该怎么办呢?那天之后有考虑过吗?垈永苦恼了很久。


"能让勇志随心所欲地来吗?"


垈永不知道自己是勇志的第一个客户。虽然向多年未见的同学提出"杀了我"的请求,却还问对方能否尽力处理好。但勇志并不熟练,掌握的情报也不多。不知道这两点的垈永希望勇志能随心所欲地对待自己,可勇志却无法掌控他。要坦白吗?想到要把这种权限交给 Yachiyo,他宁死也不愿意。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就是如此。


"那给我点时间。"

"马上想不起来吗?"

"垈永。必须做到完美。"


面对这个看似合理的借口,垈永咧嘴笑了。啊哈。原来如此。像往常一样轻易就接受了。左胸传来微微刺痛,但那是早已习惯的旧伤。话说回来勇志还是老样子啊。垈永的眉毛垂了下来。似乎憋着很多话没说。勇志也是同样,但垈永的表情与他形成鲜明对比。我明明已经绝望了,金垈永你凭什么。

想贩卖回忆吗?你的眼神分明就是这个意思。说着要聊我们的往事。那张脸既像是想回到过去,又像只是单纯想分享那段记忆。但一个自称快死的人,怎么可能真想回到那时候。所以垈永的意图应该是共享回忆吧,可连这个我也不愿顺他的意。


"是吗?那时候的事我记不太清了。"


这话半对半错。都五年了。在韩国度过的短暂时光没能全部回忆起来。甚至连校名都记忆模糊。但校服却熟悉到闭眼都能画出来的程度——毕竟眼前就站着金垈永,这实在不算难事。那张几乎没变的脸让追忆往事变得容易。当你以为早已遗忘的面容突然出现在眼前,仿佛在说"你怎么可能忘得了"。垈永的校服。黑色领带与黑色针织背心。深灰色校服长裤。虽是常见款式,但若没有垈永那张脸,恐怕连这点记忆都会彻底消失。直到金垈永成为我委托人的那天,所有细节才重新鲜活起来。





4.



金垈永这狗崽子。东民把拎着的鞋袋砸了过去。完美命中垈永背着的书包。东民自己却吓了一跳——原本瞄准地面的袋子竟砸中了垈永身体,这不在他计划之内。失去重心的垈永踉跄了几步。修长白皙的后颈红得老远都能看见。斜着身子的垈永转头越过勇志,直直盯住东民。与垈永四目相对的东民,脸色比对方的后颈还要涨红。整条走廊因这场冲突骤然降温。只有操场偶尔传来的喧闹穿透窗户。


赵东民每周都要发一次疯。失去理智双眼充血。通常源于自卑感,而金垈永总是那个导火索。


一切始于垈永被选为教堂伴奏者之时。又或许是从赵东民落选艺高那刻开始的。在寿城区皮肤科医生父亲和钢琴家母亲身边长大的赵东民,童年是伴着叮咚琴声孕育梦想的。家里有专属琴房,母亲演出录像永远陈列在视线最佳的架子上——这本该是让赵东民深爱钢琴的完美环境。可教堂盲选面试偏偏选中了学琴不足半年的金垈永。虽然赵东民因旧日噩梦手指打结令人惋惜,但这并非决定生死的选拔。他将接受结果视为屈服的念头,成了十八岁少年荒唐行径的导火索。


时间只流逝了短短一瞬,寂静仿佛仍在持续。赵东民龇着犬齿骂道:"操,你他妈想干嘛"。虽然作为挑衅者不该说这种话,但在这种情形下纠结这个毫无意义。原本只是翻着白眼的勇志本能地抓住了东民的背心——若松手的话,这家伙绝对会像斗牛般直接冲上去。东民的肩膀剧烈起伏着。所幸他没有立即扑上去。不知是理智的细线勉强束缚着他,还是勇志的手在阻拦他。前者随时都会断裂,后者则是最低限度的、不想被卷入其中的劝阻。无论如何,照这样下去赵东民绝对会扑向金垈永——这个念头始终未变。

但勇志的预判落空了。赵东民的疯癫行为以荒唐的方式戛然而止。"你们在干什么?"班主任的声音响起。直到这时他才松开抓着对方衣领的手。装模作样地看老师脸色行事呢。在勇志眼中,东民翻白的眼球、粗重的喘息、耸动的肩膀都像慢镜头般——但实际上迅速恢复了原状。虽然仍死盯着垈永,但敌意已巧妙隐藏。仿佛无事发生般,虚伪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难怪在教师间风评不错。当然精英父母的影响力也占部分原因。而闻声挺直腰板的垈永直接转身离去。明明刚被踹了书包又挨了顿疯狗乱咬。勇志久久凝视着那个逐渐远去的后脑勺。这就完了?他把疑问抛向那道背影。答案自然石沉大海。


-


勇志被赵东民的小团体排挤了。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就因这句建议,第二天东民直接与他绝交。虽然作为目睹过东民发病的人,那本是出于关心的劝告。不过也无所谓。为这种话暴跳如雷的东民并不令人意外。真正令他惊讶的是另一件事。


"谢谢你站在我这边。"


垈永走到勇志座位旁说的第一句话。


"站边?"

"嗯。我不懂日语里的'站边'怎么说,那个..."

"我懂你意思 共犯"

"嗯?共犯...啊 是说那个?总之就是你...呃...骂赵东民是狗崽子对吧"

"我?"


啊哈。看来谣言传开了。源头肯定是赵东民。勇志滚动着橡皮大小的橡皮擦说道。或许吧。他懒得逐一澄清。更烦人的是那些把谣言当真还分边站队的家伙。说真的我完全不懂当面质问当事人是什么心态。听到既不否认也不肯定的回答,垈永避开了勇志的视线。透过镜片能清晰读到他心里"怪胎"的评价。虽非敌意但也绝非好感,充其量是警戒——可这种被看穿的警戒又能骗过谁呢。


可笑的是,自从金垈永那小子明显露出"这货谁啊"的表情后,反而开始关照起勇志。吃饭时。去小卖部时。去音乐教室时。去礼堂时。每次都准时出现在勇志座位旁。"一起?"他问。但那种看怪物的眼神丝毫没变。要说这是被人指使的行为,又显得太过幼稚。


"反正四个人加上你刚好凑满。"


金垈永说过。点外卖时能多点些的五人组最棒。开黑五排也不用再找人。当勇志说自己不会玩时,他反而轻轻晃了晃对方的肩膀。"没事。我以后教你。你肯定会喜欢的。"那时肩头的手指不安分地蠕动着。像是弹钢琴养成的习惯性小动作。


但就在那一刻,勇志刻意扭动身体甩开了他的手指。转瞬间,垈永的指尖便徒然划过空气。


"好痒啊。"


面对勇志的辩解,垈永尴尬地攥紧了拳头。蜷曲的手指深深陷进掌心。勇志当然知道这种扭身躲避的反应既敏感又失礼。但这正是他对没有距离感之人特有的私人情绪与条件反射——虽非洁癖却总招致误会。太过分了,你。每个亲近之人都这么说过。最终这个令人疲惫的性格导致母亲以"换个环境"为由突然将他送往韩国,尽管他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不愿承认寂寞的借口。看着垈永读不懂情绪的表情,勇志突然觉得或许真该改改这破性格了。况且那副表情确实有种令人烦躁的特质。


"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

"不是因为讨厌才这样的。"


啊。这时垈永突然摆手。正疑惑什么意思,他抿嘴笑着开口。别误会。我怎么会误会。只是。我习惯这样。虽然想改但刚才没注意。抱歉。说话声越来越小,但不知为何勇志耳后渐渐发痒。


"总之就是说。"


还没听到回答呢。这次将手背在身后的垈永说道。喉结明显滚动着,眉毛微微扬起。那表情明晃晃写在脸上——分明在期待某个答案。再度变得透明的模样实在值得玩味。之所以回答"知道了",是因为好奇能否经常看到这副有趣的表情。而意识到"有趣"和"可爱"的相似性,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5.


由于没有限定咨询次数,与垈永的会面持续而随意。"在干嘛?"发条消息就会收到"今天见?"这样的回复。重复几次后,风邪屋事务所变得令人窒息,我通知他下次改在附近咖啡馆见面。那段时间八代正逼问我有没有工作打算。勇志消极的态度在风邪屋内部引发了些许争议。当众人猜测各种缘由时,八代提起往日情分,而和弘则强调他是第一位委托人。被架上烤架的勇志被八代娴熟地凌迟着。 当初说要公私分明的是谁?还记得和弘那时你说过的话吗?不对,关键是那个叫垈永的小子。怎么找到这儿的?该不会是明知故犯吧?那可就真残忍了。是吧和弘?干脆我来接手。这都浪费几周时间了。我理解你的心情。 眼看就要用克扣工资来威胁了。工资少拿点无所谓,但不想对这种威胁做出任何回应。虽然确实该做些什么。


脱离八千代监视与风止组铜臭味的垈永,看起来根本不像委托人。不像将死之人,更不像会对我提出那种请求的人。风止组里往来的面孔与垈永截然不同。虽然没仔细观察过他们,也没深入交谈,但就是能确信这点。垈永也没向勇志追问细节。计划如何?进展顺利吗?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进行?遗书打算写什么内容。关于自杀的疑问他一个都没抛给勇志。或许是忘了,或许在逃避。虽然不符合主动找上风止组之人的作风,但也情有可原。毕竟死亡从来不是易事。


现在说这种话可能有点那个,但过去几天金垈永的行踪确实让人怀疑是否不仅仅是简单的越轨行为。因为勇志记忆中的垈永就是那样。从前的他偶尔会做出些奇怪又短暂的出格举动——修学旅行时偷带烧酒、捡起地上掉落的烟头叼在嘴里、翘掉一整天课去看海、突然放弃钢琴补习班。每次做这些突兀又不合时宜的事时,他从不解释理由。就算朋友们追问,垈永也只是说"就是突然想这么做"。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是喝酒抽烟还是逃课放弃,这些偏离行为都不会持续太久。他的越界从未演变成彻底堕落,坠落时也从未触底,就像仲夏夜之梦般,他总能若无其事地回到正轨。

这次或许也是想继续活下去吧。可能突然产生了求生的念头。根据他对垈永的了解,或许"想死"的念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就像过去的金垈永偶尔会做的那样——全凭心情决定。


勇志盯着咬吸管的垈永。没人对这件事积极。地点、时机、方式、善后、目击者。若不事先调查确定就无法成功收场。深谙此道的勇志与虽不知情但能猜个大概的垈永,刚走出便利店就陷入沉默。他们四目相对无话不谈——唯独不提死亡。即便某天勇志不再以"考虑过了吗"作结,垈永也从不追问。勇志自然能笃定地推测出答案。


不过是一时偏离正轨罢了。金垈永算什么。当承认那些困扰自己多时的状况已彻底解决后,勇志将问题转向自身。我真的有必要杀死垈永吗?答案是——"现在不必了"。我没有任何理由要完成这桩委托。八千代的尖叫声像幻听般掠过耳廓。百分百完成率的"风止组"。值得骄傲的业绩。但即便如此,那种虚名也比不上人命珍贵。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陷入沉思的勇志拿起手机,翻找着为数不多的 Neko 照片。因为每次拍照都乱动的 Neko,能完整拍好的照片没几张。他选了其中一张没糊掉、全身入镜的。我家 Neko。Neko?嗯,Neko。不是狗吗?狗的名字叫 Neko 啦。垈永起初一脸荒唐,几秒后突然漏出气音般的笑声。哪有这种的。反复琢磨后仰头笑得肩膀直抖。


"要来看我家猫猫吗?"


垈永立刻答应了。连短暂的犹豫都没有。



之后这场算不上咨询的咨询在勇志家里开始了。垈永初次登门那天,勇志把房间里所有的古典乐 CD 都塞进了衣柜。毕业照直接扔进垃圾桶以防自己翻看。不知为何留着的笔记本则夹进书堆。将笔记本电脑旁的烟头倒进垃圾桶后,他调到了正在播放搞笑综艺的频道。恰到好处的当下空间。连可供回忆的物件都不存在。堪称完美的准备。


"你家不错。"

"是吗?"

"哇,勇志吃得超饱呢。"


垈永皱了皱鼻子,将双臂张开与肩同宽。"我家大概这么大?"金垈永比划着约自己身高五分之一的范围。连猫都弯折不到那种程度。勇志把水杯搁在茶几上说道。听到这无聊玩笑,垈永咯咯笑了起来。


"猫呢?"

"啊,Neko。在那儿呢。"


勇志的指尖旁,一只刚睁眼的小狗正慵懒地趴在坐垫上。那模样简直和勇志如出一辙。果然小狗随主人呢。像你。话说到一半垈永突然摇头改口。不对,听说这种特征会随名字走。因为是叫"猫咪"才会这样。


"小狗也是?"

"人类和狗都一样。植物也是。勇志,洋葱的故事没听过吗?日本没有这种说法?"

"知道。但那不是名字而是夸奖吧。"

"嗯。"

"对吧?"

"不过名字也好,夸奖也好,说到底不都是称呼嘛。广义上来说都一样。"


你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勇志用戏弄的语气绊住他时,垈永的眼睛眯了起来。那副拼命瞪人的表情毫无威慑力——真正具有威胁性的东西另有其物。

坐在地上的勇志伸手拽住垈永瘫软的手臂。比起魁梧体格显得过分无力的跌倒模样让他愉悦,对方自嘲说着'真滑稽'的样子也令他欢喜。垈永啊。垈永啊。强忍着将人彻底拽进怀里的冲动呼唤名字时,垈永每次都乖乖应答。虽然也会嘟囔'干嘛老叫我',但眼神分明没有厌烦,于是他第六次喊了那个名字。多希望'垈永'这两个字抵达的尽头,与自己攥着的不安毫无瓜葛。勇志依然感到不安。即便确信这是场越轨,那份确信却像是被自身恐惧扭曲的结论。想到这里,他攥着垈永手臂的指节猛然发白。连对方吃痛的闷哼都听不见,只顾想着垈永的命运。恰逢综艺节目结束的频道开始播放晚间新闻,第一条是冬季事故报道——而紧接着的第二条消息是...


"勇志。还记得刚才说过的话吗。"

"刚才?"

"有件事从以前就很好奇。"


靠改名能扭转命运吗?"垈永提问的语气比说"你好"还要娴熟。那发音熟练得根本猜不出他私下练习过多少次。


"若真能如此 我愿为自己命名 好让我能驶向心之所向的轨道"


垈永话音刚落,屋内便流淌起几天前观测到彗星的新闻主播声音。自杀的彗星。被太阳引力牵引着纵身跃入的彗星故事。那正是垈永最初告诉他的传说。




6.


圣洁的天父啊 请用火焰复苏这世界 也请用烈焰将我焚尽 以火净化我们所犯的罪孽与妄念 以火统御我们的软弱 依主之权能拯救行恶之人 行火之迹的主啊 请赐予我们见证您荣光的机会 此等祈祷皆奉我主耶稣基督之名所求


"阿门"


众人齐声应和着阿门 坐在最末排的勇志也跟着喊出声

跟着垈永来教堂本没什么特别理由 听说他首次担任主领祷者 便好奇主领祷文究竟为何物 人们想对慈爱的天父倾诉什么 勇志并不信神 家族本无宗教传统 虽从不否定他人追寻主的虔诚 却也未曾抱持好感 在应当祈祷的时刻压榨自我的勇志 本就与宗教无缘 他早认定自己与那些将施舍与爱视为教条而非人性的人注定格格不入 所以比起祭祀 他更感兴趣的是供饭 准确说是对操办供饭的金垈永产生了兴趣 因此聆听金垈永祷告词时 他始终观察着对方脸庞而非内容 祈祷时的垈永会皱紧眉头 那并非信仰者的表情 而是试图信仰的表情 这般想法本不该出现在聆听主领祷者的信徒心中


直到几个月后偶然偷听到垈永的通话,我才明白那天瞥见他眼中不信任与不安的缘由。体育课时他手指韧带拉伤,男厕所隔间里传来女生压抑的啜泣。"不会缺席训练的。当然能忍住。不是都打固定支架了吗?妈你别担心...也别哭。是我不小心...对不起"我闯进去找他,最终却没能听完就退出来,用力关紧厕所门。 后来但凡有人要进去,我都用荒唐借口赶走。 蜷缩在墙前直到听见洗手台水声,任来往学生打量也死死闭着眼睛。在暗下去的视野里想象从背后抱住垈永,手臂收得不能再紧。而承诺会等我的水声,直到上课铃响都未出现。




所有纠葛都诡谲地始于那天。大概是二年级寒假前夕,厕所门上多了行"金某某♡朴某某"之类司空见惯的涂鸦。


'赵东民这阴险的狗崽子。'


无法辨别笔迹。这意味着难以判断书写者是谁,怀揣何种意图。或许这谣言源自赵东民曲解得能勇志的话后擅自散布,因此无法锁定特定对象。某种程度上像是自掘坟墓。

但全校学生的推理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幅原本可以轻易忽略的涂鸦——尤其赵东民那家伙发疯般针对的,与传闻中另一位主角有关联的人物。有人作证说勇志曾守在涂鸦前,还有人补充看见垈永之前进去过。转眼间凶手变成了金垈永,共犯是得能勇志。受害者身份不明。毕竟谁都知道赵东民对金垈永发癫的事。

教室门被砰地踹开到垈永被揪住衣领只用了十秒。虽然大家都在猜测赵东民突然暴怒的原因,仍有人架住他的腋下阻拦。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但先冷静点东民啊。被勒得说不出话的垈永"呃"地挤出半口气。当垈永的身体被拎起时,相对瘦小的东民失去平衡栽向侧面。两人同时摔倒在地。教室彻底乱成一团。东民先挥拳击中垈永脸颊,垈永立刻用膝盖顶向他的肋骨。剧痛让东民像虾米般蜷缩起来,却仍用充血的眼睛瞪着垈永。比起平时作威作福的架势,这战斗力实在不够看。也是。自命不凡的货色能有什么抗击打能力。

垈永径直起身掸了掸校服。一如既往没有反应。旁人都说他耐性极佳,但勇志不这么想。隐忍的面容不该如此复杂。若真是好脾气,那个总流露自卑的杂种挨揍时表情不会这般扭曲。紧抿的唇与俯视东民的脸——霎时东民的脚狠狠踹向垈永脚踝。伴着痛呼垈永跌坐在地,东民爬行着骑跨上去。在"住手"的喊声中,他对着垈永下颌砸下拳头。

操你妈这眼神。啧。老子说过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从上次就...你算什么东西?啊?你他妈凭什么...混着粗喘的咒骂逐渐高亢。见他抡起胳膊,无人敢近身。班长带着几人冲出教室。为围观这场罕见的斗殴,人群开始聚集。有学生隔着安全距离关窗。"完蛋了"谁嘀咕着。看垈永开裂的嘴角和滴落的血,确实完蛋了。肿胀的双颊挨着接连不断的拳头,他却毫不反抗。任由东民骑在身上,只是直勾勾盯着对方眼睛。嘶吼与呻吟在教室里发酵。早已不是追查涂鸦者的争斗。或许从一开始,涂鸦者是谁对垈永和东民都不重要。两具迟早要碰撞的躯体,此刻像失控的线团般死死纠缠。


当时"哐"地发出巨响的,既不是冲向教务室的班长,也不是被班长带来的班主任。拳头砸在储物柜上的声音在教室里炸开,原本围观单方面斗殴的人群纷纷转头。凝固的视线明明白白都指向垈永。五步。那是到垈永跟前的距离。


"为什么只挨打。"


这句话反而让东民露出了动摇的神色。未能收拾好的低吼从齿缝挤出。虽然勇志根本没听见。当勇志俯视的垈永开口时,说出的竟是个意外答案。


"就我一个人挨打?"


勇志的嘴唇破了,但和东民的情况没什么两样。不过他的担忧并没有转向东民。管他呢。


"勇志。"

"嗯。"

"现在要翘班吗?"


同时漾开的柔软笑声也是。仍被垈永压在身下的勇志,仰望着他的眼眸如潮水般晃动。偶尔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明明曾自信只要看表情就能完全看透这个过分透明的人。但无论看透与否,勇志想给的答案从某个瞬间开始就只有一个。嗯。就算读懂垈永的心思,我的心意也不会改变。




垈永和勇志能去的地方显而易见。走进音乐教室的垈永自然地坐在钢琴前,勇志理所当然地挨着他坐下。看着那张挂彩的脸演奏维瓦尔第的模样实在滑稽,我不小心漏出压抑的笑声时,琴键上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笑什么?"

"开什么玩笑。"

"什么?"

"现在这个状况。"


垈永的嘴张得老大。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他梗着脖子挺起胸膛,明明摆出这副姿态,却似乎也意识到这状况滑稽,眼珠骨碌一转,啪地合上了琴键盖。

勇志的食指悄悄勾住了垈永搭在琴盖上的手指。没错。一点都不好笑。他丝毫没有松开两人交缠手指的意思。当感受到垈永逐渐僵硬的手指关节时,熟悉的情绪与怪异冲动再度涌现。说不好笑是真心话。至少此刻是。

勇志抬起手时,连带垈永被缠住的手指也被牵起。就这样让手背蹭过垈永的脸颊,连对方慌乱颤抖的呼吸都成了附赠品。会疼吧。染着殷红的血珠从破裂的唇角渗出,沾上抵在那里的指尖。左胸被拧紧般的痛楚意外地不那么令人厌恶。倒不如说正因为这份战栗传递到垈永身上,他才暗自期待对方会误解这份悸动的来由。


所幸垈永也没有躲开。是错觉吗?多希望这错觉与误会能持续到被承认的那一刻。颤抖的身体不止一具而是两具。柔软温热的触感里泛起细密痛楚。当恶作剧般咬住下唇时,垈永的身体猛然轻颤。不是旋律而是唇舌交缠的声音淹没双耳。音乐教室的空间无限压缩,而垈永与自己的身体却在不断膨胀。当更用力贴上去时,垈永偏过了头。短暂分离的唇间漏出喘息。


"垈永,这里有颗虎牙。"


在双唇将触未触的暧昧距离里,勇志用指尖轻轻捏住了垈永的上唇。


"你不知道吗?"

"嗯. 不知道呢."


说着便蜷缩起身体。勇志的发丝垂落下来,脑袋直接抵在垈永的心窝处。雪白的后颈。这次换垈永抬起那始终没松开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颈线。"好痒。"像刚才垈永那样轻颤着说道。但不同于那时,这次没有躲开。指尖掠过之处升腾的热意里,仿佛有什么正在绽放。那是连神明都无法令其战栗,唯有垈永才能唤醒的、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吧。




7.


"下周怎么样?"当垈永开始频繁出入勇志家时,这条稀松平常的邀约信息跳了出来。勇志自然应允,并像往常那样开始整理房间。其实经过几次招待后需要收拾的东西已所剩无几,更何况空间里隐约残留着垈永的气息,这种让对方不会感到拘束的微妙平衡反而令他暗自满足——直到那通电话打破一切。


"我需要浴缸。大浴缸。"


浴缸?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勇志愣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垈永已像连珠炮般快速抛出下一句话。


"现在的浴缸太小了。去酒店又太不好意思。其实对房东也挺抱歉的,但除了家里实在没别的地方。没办法啊。"

"这算什么理由?"

"我希望第一个发现的人是你。"


我们现在已经是这种关系了。没人会觉得奇怪的。最近经常见面,小时候又是朋友。本来咨询的时间你直接打电话来我家就行。敲门后用我告诉你的密码进来。短信我会在最后一刻发给你。啊,别直接进浴室。懂吧?要在屋里转悠一阵,最后才在浴室发现我。要演得完美无缺。


"就按你说的。"


他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意识到那些难以消化的话语。从对方口中倾泻而出的每个词汇,勇志都拒绝接受。那些未被消化的言语该何去何从?可悲的是它们开始在脑内盘旋,不受控制地反复咀嚼——这竟成了将难以消化的东西硬生生消化殆尽的必经过程。

就像误食变质食物会引发胃绞痛,太阳穴突突跳动的眩晕感席卷而来。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都是不该存在的言语。不该吞咽更不该吸收的毒语。垈永的声音硬生生挤进耳道引发阵阵恶心,全身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绝望到极点的痛楚,是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剧痛等级。

但勇志并不想死。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承受着怎样的痛苦,都从未产生过寻死的念头。死亡就是这样的存在。即便遍体鳞伤也不能轻易浮现的念头...勇志这样想着。那是最终极且唯一的选择。正因如此,将其称为"逃避"实在是僭越的说法。风止组铁律中"任何人都不得轻视死亡"的训诫正源于此。因灯光昏暗而想死的人,是找不到逃离黑暗的方法;因天气晴好而想死的人,是此生从未遇见过这般美好的时刻。那些微小的理由,就像落在满杯边缘的一滴水珠。


风止组的委托书上从不记载缘由。这是八千夜的决策。虽说是为了避免被感情左右——


是啊。怎么可能用一格就装下全部呢。勇志轻声呢喃。明明听见了勇志的声音,对面安静侧耳倾听的垈永却始终沉默。没有追问,也没有继续自己的话题。只是在等待勇志的回答。

期盼着能获得肯定的、与当时如出一辙的回应。





8.


记不清具体年份的童年某日,垈永曾被烫伤过。趁母亲不注意时伸手玩火是元凶。烫痕早已消退,焦灼触感也遥不可及。之所以想起这段不值铭记的往事,是因为地球科学课上老师放的科教纪录片。自杀的彗星。又名宇宙的自杀。刺激的用词,内容却是被太阳引力牵引而自然消亡的彗星。说白了并非主动投奔死亡。但为何要给彗星消亡冠以自杀之名?天文学家们仿佛觉得彗星是因爱慕太阳而自绝。明知会受伤。明知会爆炸。明知会死。"跃入太阳""受太阳牵引""投身太阳"的彗星。他们全用这类表述。



人类的人生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平庸的才能会蚕食家庭。垈永家亦如是。超出承受能力的投资。升学与竞赛的准备费用。母亲过度的期待。日益迟缓的学习进度。无法缩短的差距。无数才华横溢者的失败与转向。当意识到当初作为兴趣的钢琴反而扼住自己咽喉时,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当然母亲的反应始终如一:你能行的。垈永啊不弹钢琴你还能干什么?嗯?求你别用这种方式报答我付出的一切。到死都会恨你的。这根本算不上鼓励。是诅咒啊。

所以赵东民那点自卑感根本没法跟我比。看着觊觎平庸才能的他,我甚至觉得可怜。我同情东民。就算抢走我的东西,他也不会变好。钢琴伴奏者。我从赵东民那里夺来的不过如此。他嫉妒的对象居然是我,真可悲。同情转眼就变成了优越感。或许同情与优越感本就共存。再不然,同情就是源于优越感。这么说来,难道我一开始看着赵东民时,就怀着操蛋的想法?

每当 Jo Dongmin 发疯时,垈永就靠着当时感受到的情绪活着。分不清是同情还是优越感的垃圾情绪,反而成了动力。所以他才无动于衷。我他妈才是个精神病疯子。


当东民砸烂自己手指的时候。这个胆小鬼终究抵不过可笑的嫉妒心和垈永的怜悯,做出了最后选择。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唯一能确定的是涂鸦事件后不久。像被灼伤般焦灼的触感,肿胀得不像钢琴师的手指,鲜血淋漓的手——垈永不自觉地笑了。活该。仿佛从母亲诅咒中解脱的感觉。这是明确的脱轨。终于。

但接下来的剧情完全反转了。因为勇志突然扑向了 Dongmin。这完全出乎意料。根本来不及阻拦,拳头就砸在了 Jo Dongmin 脸上。踉跄中勇志的拳头却丝毫没打偏。操,一直叫嚣的 Jo Dongmin 也安静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到底为什么?垈永想着。比起 Dongmin 被打烂的脸,勇志的表情更让他心痛。明明受伤的是我,虽然很抱歉——但弹不了钢琴反而让他窃喜。可为什么勇志会比他更愤怒?当然现在没法弹琴给他听,确实有点遗憾。

这时有什么划过脸颊。起初以为是血。明明只有手受伤了,却下意识觉得是血。不可能是眼泪。他没那么难过。可喉咙里突然涌上滚烫的气流,窒息感逼得他艰难喘息,发出的不知是呜咽还是惨叫——这绝对是他从未预料过的反应。


"勇志。"


无论怎么呼喊都充耳不闻的勇志突然转身。汗湿的脸庞在光线中泛着水光。扭曲的表情与丧失理性的空洞眼神,咬破的嘴唇与急促的呼吸,距离越来越近。逼近鼻尖的勇志。


"你怎么办啊。"

"……"

"手指怎么办啊。"


垈永在那一刻忽然觉得哭泣的勇志耀眼得刺目。就连接吻时都不曾涌现的念头。想着若是这般发光的勇志,甘愿为他化作流星赴死。若勇志是火焰,甘愿做扑火的飞蛾。原来早在那时,向主祷告的祈愿就已指向勇志。渴望他既是光又是火,既能诞生我的世界也能毁灭我的世界。渴望偏离的轨道成为环绕勇志的星轨。这些念头在刹那间闪过。


"就答应我一件事。"

"......"

"嗯,说好。答应我你会乖乖听着。"


健全的双臂抬起环住勇志。说不清为什么,左胸泛起细密的刺痛。那阵心绞痛仿佛在诉说这是正确决定,以至于挑选下一句话时根本不需要犹豫。

在决定赴死的那天。如果真有那一天——杀死我的人必须是勇志。垈永自己选择了轨道。如同撞向太阳的彗星。嗯。勇志点了点头。看不见表情真可惜。他明白了吗?其实不明白也没关系。听不懂也没关系。记不住也没关系。唯有最后剩下的事实才重要。唯独我承诺过要把性命交付给勇志这件事。不能是其他任何人,不能是任何其他存在。




9.


在走廊中央用凶器将垈永的手砸得粉碎的赵东民被勒令退学。他迅速办好了留学手续。据说是去德国。到了那边也会像被诅咒般无法放下钢琴吧。若真如此就太遗憾了。而勇志虽然打烂了东民半张脸,却只受到停学处分。考虑到他是留学生,加上看到打着石膏手在教务处前徘徊的垈永时动了恻隐之心吧。但勇志主动退学了。这是他母亲的决定。从离婚到留学都随心所欲地操控着勇志,听说儿子在韩国打人后,为人父母自然愧疚难当。说全是自己害孩子无法适应环境。矛盾的是,她对儿子的心声却充耳不闻。回老家吧。勇志说不。说不是因为母亲。只是讨厌被误会。勇志。忘了吧。把这里发生的事都忘了。不,妈妈。不,妈妈真的对不起。我们回去把一切都忘了,就我们俩幸福地生活。妈妈不想看你痛苦。妈,我不痛。会痛的。可能永远都会痛。回去吧。回东京。母亲哭着收拾行李,第一次在勇志面前跪下。母亲说要忘记,却没说清是要忘记在韩国的事,还是要忘记自己的过错。就这样签证都没到期,勇志又回到了东京。所有这些消息,垈永都只能在自己房间里默默听着。


母亲憎恨着即使手指残废也毫不在意的儿子。若这也是诅咒的话,她定会恨儿子到死为止。而这诅咒似乎也正啃噬着她的精神。即便在忘记儿子手指状况的四年后,她仍持续向垈永施压,甚至仿佛停滞在那段时光里。药物也无效的母亲病症,确实是个永恒的诅咒。永恒的诅咒。对失去勇志的自己而言,想必也是适用的诅咒吧。如今垈永养成了观察不听使唤的手指的癖好。在观察中他参透了真理——根本不存在能自主选择的轨道。这是宇宙法则,亦是命运铁律。脱离轨道并不意味着发现新轨道。不过是宇宙中漂浮的尘埃罢了。在这新生的世界里,他重复着不太像人的生活。在疯癫的母亲身边喘息的日子里,他觉得自己也快变成癫狂的孽种。数百通电话与讯息。垈永屡次想扔掉手机却终究作罢。那颗在荒谬结局中自杀的彗星身影,已从他脑海中漆黑地消散。与其说是自然褪色,倒不如说是刻意遗忘。

就这样活着。就在这样努力生存的某天,垈永偶然在同学会听闻了赵东民的消息。唯一与东民保持联系的 A 说道:那家伙好像过得不错?应该很久不弹钢琴了吧。说起来没跟你提过,他现在做什么来着?啊,说是看星星。大学名字记不清了,英国城市名里的,那个,爱...


"「爱丁堡?」"

"啊对 就是那儿。听说他真去了。本以为会在德国定居一辈子 结果连钢琴都放弃了 搞什么狗屁星星观察。反正说是很忙 正在观测什么天体 比想象中有趣之类的。不过你提赵东民不会觉得别扭吗?虽然是你先提起话头的。"


星星。垈永嘀咕的间隙 A 坐立不安地扭动着。看来老同学们早就传开了——金垈永他妈疯了。A 犹豫的原因八成就是这个。最夸张的猜测是赵东民把金垈永的手指碾碎导致精神失常。连续四年因为那些破事变得阴郁的垈永 之所以每次同学会都被硬拉来 无非是这种廉价的同情。虽然厌恶这种同情 但逃避聚会的损失实在太大。话题从赵东民自然流转到得能勇志身上。和赵东民一样没能毕业就回日本的那家伙。但谁都不记得他当年为什么往死里揍赵东民。


"我在东京见过那小子。"

"哈?没认错人吧?"

"“你不记得那家伙的脸了?怎么可能认错那张脸。”"


东京哪里?垈永放下手中的啤酒杯,死死盯着勇志口中那个 B。说好观测星座的赵东民却在东京偶遇勇志。 趁此机会  那些被冲淡的念头突然清晰起来,像连续灌了几杯烈酒般头脑发胀。但还是一字一顿地说:我得去。虽然没法好好思考了。




10.


明明说过要帮你找不那么疼的方法。

垈永握住了刀。新买的浴缸正在放水。04:05。消息显示已读。犹豫着要不要赤裸着身体被发现,最终还是在牛仔裤外套了件黑色短袖。浸水的衣服即使躺在有底座的浴缸里,也被拽得比缸底更低。他缓缓咽下唾沫,仰头抵着浴缸边缘望向天花板。距离预定时间只剩不到一分钟。浴缸的位置很滑稽——因为旧浴缸搬不走,新买的只能斜着放。现在浴室挤得无处下脚。若是血水漫开,恐怕很快就能淹到膝盖。

勇志必须踩过那滩水的事实让我有些在意。但并没有感到愧疚。勇志承诺会接受委托,而成为自由彗星的机会只有现在。自杀承包商。再想想还是觉得可笑。得知"风止"存在的瞬间,我曾以为勇志那天就明白了一切,但怎么可能呢。勇志脸上流露的背叛感分明在说:这完全是偶然。即便如此,或者说正因如此才是良机。在扭曲的轨道上冲向太阳的方法,唯有此刻。因爱慕太阳而投身——现在想来颇为浪漫。浪漫的死亡。这对连诞生背景与生殖方式都无从选择的垈永而言,正是自由的同义词。



-


0405. 输入熟悉的四个数字后,勇志猛地冲进垈永家,径直打开了浴室门。他根本没听垈永说话。虽然瞬间就湿了脚,但他毫不在意。有更紧急的事等着他。狭窄浴室隔间里放着与垈永体型相称的浴缸。一条无力的手臂正耷拉在浴缸边缘。当勇志把耳朵贴近时,听到了微弱而不规律的呼吸声。没事的。现在还来得及。他喃喃自语着用力按住垈永的手腕。一只手就圈住了整个腕部。喉头涌起滚烫的热流。"没事的"这句话在胸腔里愈发剧烈地翻腾,逐渐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不行"的呐喊。这是彻底剥去伪装的真心。如同滴入满杯的水珠——倘若因此有液体溢出,请让我全部承接。等到共同生活后连我的杯子也盛满时。到那时再重新考虑吧。求你了。这分明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赤裸裸的真心。他不想承认垈永说的"机会只有现在"是对的。所以。所以求你了。就这样,勇志的左臂与垈永的右臂交叠在一起。原本抓着浴缸的勇志纵身跃入水中。哗啦——伴随着水声,浴室地面溅满水花。上涨的水面沿着浴缸边缘向外溢流。

与狭小的卫生间相比,浴缸大得不成比例,成了他们狭窄的宇宙。两人相拥的身影在幽暗的水面下起伏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