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花也在邊緣(第1000話……)的故事










清明回到百梅館時,正值早餐快結束的時候。清明環顧四周,隨意找了個空位坐下。


清明把剩下的飯碗和菜盤拉到面前,拿起筷子。飯雖然有些涼,但還不至於難以下嚥,菜也是一樣。清明一言不發,將食物送入口中。


這時,剛完成晨練準備的黨小小走了出來,旁邊還有劉以雪。


「啊,師兄。」


清明嘴裡還含著食物,斜眼瞥了她一眼。隨後大致咀嚼吞下嘴裡的東西,才回答道。


「嗯。」

「聽說你要去四川?」

「應該是吧。」


柳伊雪回頭看了當小小一眼,似乎在問故事會不會講得很長。


「啊,事故你先出去一下好嗎?」


柳伊雪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出了白梅館。之後,當小小怕被周圍聽見,便壓低聲音問道。


「那個時候,那個故事,你是要去調查嗎?」

「順便一提。」

「……那麼這段時間怎麼辦?你還待在那裡吧?」


清明聽懂是當寶的話,眼神示意簡短回應。當小小帶著擔心的表情追問。


「還沒告訴我嗎?」

「回來之後再說。」

「那麼,那位先生,餐點呢?需要伺候嗎?」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大概是不會吃飯的。就讓他自己待著吧。一天大概看他一兩次就好。」

「嗯……。」


對著她那副不太靈光、歪著頭的表情,清明補充道。


「你以為去四川會花很久時間嗎?一兩天就夠了。今天或明天晚上訓練結束後順道去看看,看看他有沒有出門,身體有沒有什麼異常。」


聽了他這話,當小小低頭沉思,然後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句。


「真的沒問題嗎?」

「什麼?」


她壓低聲音,輕聲說道。


「老爺,您沒事吧?」


清明默默地看著她,然後開口說。


「……有什麼不好的嗎?」

「是這樣嗎?」

「說是一天兩天的事。去四川的事已經全部說好了。我又不是會孤單到死的人。」

「是的……」


孤單到死這話,青明自己說出口後還微微一震,但當小蘇似乎並沒有多想。青明咬緊嘴唇,然後揮手擺了擺。


「總之,既然是你們的祖先,你就好好照顧他……如果之後有什麼發現,記得告訴我。」

「嗯,暫時知道了。」


당소소點了點頭。清明望著剩下的飯,一大勺舀起送入口中。


咀嚼著飯團吞下後,清明用下巴示意指向門外。


「走了。很忙。」

「啊,路上小心。」


離開的青明身後,當小小補充了一句話。


「……我會好好調查的。」


回頭的青明揮了揮手。

 

 




過去的事不會回來,這點他已經明白。


他出生並成長於火山。道家的教誨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身上。


沒有永恆的生命,也沒有永恆的死亡。因此,既無永恆的生者,也無永恆的死者。死亡不是斷絕和停止,而是其後續的延續。人的靈魂在脫離自身肉體後,經過長久的修養,尋回自我本來面貌的過程,這便是死亡的開始。


但如果那已逝去的東西回來了。


修道之人該如何行事?應以何種心態來面對他?


更何況那是他深愛不已的東西。


答案並不容易得出。因此,清明決定先做自己能做的事。

 




 

清明接過玄宗的書信,抵達四川的時候,正是離開華山當天的傍晚。剛到當家塔,清明便被直接帶往家主殿,正巧當軍岳正在辦公,熱情地迎接了清明。清明適當地行禮致意,並轉交了玄宗的書信。當軍岳當場便拆開信件閱讀。


當軍岳合上書信,帶著放心的表情回頭看向清明。


「真是令人高興的事。恭喜你。」


清明一邊抖落沾有黨的碎片的手,一邊回答。


「哪裡哪裡,應該是我們才該感謝你。畢竟你幫我們黨家找回了火山的神物。」

「這是天意啊。差點就在眼前卻認不出神物來,不是嗎?」

「啊,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吧?火山神物的價值只有在火山懷抱中才能被認識。不能讓其他門派的人都知道啊。」


一起出來的車裡,清明喝了口茶,接著說。


「總之這樣也好。當家不用因為被騙買了贗品而感到丟臉,火山也因為這樣找回了神物。」


當軍樂微笑著。


「是啊,我老實說也不得不擔心那件事。天下聞名的四千堂家如果被一個普通騙子騙了,還花錢買了贗品,那可就成了市集上的笑柄了。」

「還得派人去追那個逃跑的騙子,這樣看起來也不太體面。」

「這倒也是。」


當軍岳一邊抱著手臂一邊點頭說道。


「那傢伙如果真是騙子,肯定會吃大虧的。能是真品,對他來說也是走了狗屎運。」

「果然不愧是當家主,說話真是嚇人。」

「你不也是一樣嗎?絕不會放過欺騙華山劍協的騙子的人。」

「那當然,因為我是我嘛。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絕不放過他。」


清明聳了聳肩笑了笑,當軍樂也跟著他輕輕地笑了一下。


笑聲過後,短暫的沉默流淌著。清明很快就知道該是起身的時候了。


但他還沒打算起身。


「……話說回來,我有件事想問問那位當家主。」

「嗯?」

「因為突然對過去的故事感到好奇。」

「過去的故事是什麼?」


正低頭看著手中茶杯的清明抬起視線,望向當君樂。


「也許沒那麼久遠吧……畢竟是百年前的故事。」

「百年前的故事?突然說這個?」

「是的。」


當軍岳露出疑惑的表情。不過他很快點了點頭回答。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只要是我能告訴你的,我都會告訴你。」

「……果然很聰明呢」


是啊,只有做到那種程度才能成為家主吧。


當軍岳現在表現出的態度很聰明。凡是家主,不是只有強大就行。像現在的當軍岳這樣,若是我能告訴的事情,就要懂得留下一條能脫身的後路。


不能告訴的事情就不會告訴,當然那個標準是由我來判斷……


「我想請教關於暗尊的事。」

「是指暗尊老前輩嗎?」

「是的,就是那位百年前的人物。」


當軍岳望向清明。


「……我不知道能對你的疑問說到什麼程度。」

「只要您能說的,說給我聽就好了。」

「那麼,你對那位有什麼好奇的呢?」


靜靜地與他對視片刻後,清明開口了。


「聽說您生前與梅花劍尊關係密切?」

「好像是這樣的。」

「那位大人也是在正魔大戰時去世的嗎?」

「是的。在那場慘烈而悲壯的戰鬥中,他沒有得到當家的支援,獨自一人衝了進去,結果遭遇不測。」


清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然後點了點頭。


「是這樣啊。」

「真是令人惋惜的事。那位辭世後,當家也失去了重要的戰力。」

「那麼,你們找到他的屍體了嗎?」


清明突然開口說話。


屍體。


這突如其來的詞語讓當君岳的眉毛微微動了動。


「……是指,暗存的屍體嗎?」

「是的,應該是當家那邊處理了吧?」


當軍岳緩緩點了點頭。


「嗯,是這樣沒錯。」

「那還算幸運。戰爭期間要收拾屍體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應該是這樣吧。當家的特別部隊必須與魔教殘黨激戰,才能找到那位的遺體。但家中長輩怎能留在那種地方呢。」


清明用手指輕輕摩擦茶杯邊緣,無意識地垂下眼眸。


……其實光是剛才的反應,答案已經足夠了。剩下的只是確認而已。


當清明突然問起遺體的下落時,當軍樂露出的表情異樣。雖然只是瞬間,但清明確實看得出來。


「不過,為什麼突然提起那位的故事呢?」


清明將茶杯送到嘴邊,喝了一口已經涼了的茶。然後帶著笑容,輕聲回答。


「……這次帶著暗香白梅回到華山時,掌門人和長老們提起了那段往事。他們說華山的神物被當家找回來了,讓他們想起了生前關係非常好的那兩位。」

「原來如此。」

「當然,馬代的弟子們不太清楚這些故事,但之前當祖平老爺子也曾提過梅花劍尊的事。說我很像他。嗯,所以趁這次來,也想去打個招呼。」


當君樂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


「暗尊安葬在離成都稍遠的先祖墓地的當家公墓裡。不過因為是家族的公墓,其他人都被禁止進入。」

「嗯,那真是可惜了。」

「光是你想要致意的心意就已經足夠了。長輩的時代雖然艱難,但現在應該能安然休息了。」


真的會是這樣嗎。


但清明沒有再多說什麼。


「這樣算是有了答案嗎?」


清明點了點頭。


「是的,足夠了。」

「路途遙遠,辛苦了。回信馬上就寫。先去休息一下吧。」


看來現在該起身了。清明沒有多留戀,便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是的,當家主也請好好休息。」




 

 

離開家主殿的清明,擺脫了要帶他去客廳的爭執,獨自一人邁開腳步。從華山出發的那一刻起,他的去處就已經決定了。


本來,他的疑問似乎不太可能由當軍樂來回答。所以這種情況,也在清明預料之中。


所以說。


必須去找最了解他的人。那個唯一能夠最了解他的人。


但為了見他,清明必須成為過去的人。


清明前往的地方,是當家塔花園深處一間破舊老舖。與初次來時不同,當家的白爐裡已無火焰,帶著一絲涼意,但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什麼改變。


清明掃視四周,目光停留在工坊角落裡蹲坐著的老人身上。老人似乎沒察覺清明已到,只是抱膝坐在地上,茫然地望著船槳。


眼睛變得渾濁,耳朵也變得遲鈍,顯然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任何人的氣息。清明看了那位老人一會兒,開口說道。


「阿平(兒平)。」


帶著來歷的聲音清晰地在工房中迴盪。


被喚到本名的老人半閉著眼,費力地睜開眼睛環顧四周。目光無目的地在上方、下方、左邊和右邊徘徊,花了好一會兒才落在清明身上。之後,老人緩緩地眨了眨帶著白光而渾濁的眼睛,問道。


「是誰?誰來了?」


清明向老人走了幾步。


「是我啊。你不認得我了嗎?」


聽到近處傳來的聲音,老人這才抬頭望向清明所在的地方。


「是誰?這半夜三更來的是誰?難道是鬼嗎?」


但他的注意力卻始終無法集中在青明身上。當祖平只是胡亂地喃喃自語著,問著是誰,是不是鬼。


青明默默地俯視著老人。然後伸手覆在老人的頭頂上,輕輕撫摸著老人那已經花白的頭髮,他再次喚著阿平啊,叫出了老人的乳名。


這時,那雙原本兇狠得像見了幻覺般的老眼,終於變得像孩子般溫順。


「……劍尊,劍尊老前輩?老前輩您來了嗎?」

「嗯。」


清明俯視著老人。


眼前的老人,當年還是個小孩的時候,也一定是這麼矮小。而梅花劍尊清明,總是俯視著那個孩子。


暮色漸漸降臨。


在漸暗的暮色中,帶著一絲朦朧如幽靈般的感覺,清明開口了。


「阿平啊,當保那傢伙在哪裡?」

「誒?是爺爺您在說話嗎?」

「對,我是來找那傢伙的。」


當祖平像孩子般歪著頭。


「那、那個,不知道他去哪裡了。」


尋找當寶並問候他的安危,是之前也曾有過的一次對話。但現在必須談些不同的事情。


清明望著當祖平,再次問道。


「你去哪裡了?不是跟我一起去了十萬大山嗎?」

「啊……。」


老人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十萬大山啊。」

「是啊,你也記得吧?我和當保那傢伙因為和魔教那些傢伙打仗,這段時間也沒能常來。」


一聽到魔教和戰爭,滿是皺紋的臉上也露出一絲恐懼。童年的記憶就是那麼深刻。這位老人的腦海中,燃燒的聖都景象和那股氣味,至今仍歷歷在目。


而這對青明來說,也同樣如此。


過去的感覺回來了。席捲全身而過。那些埋藏著的、被掩蓋的事物。


點了點頭的靑明緩緩地開口。


「戰爭結束了。因為是我斬下了天魔的頭顱。」


靑明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所以那傢伙當보肯定也回來了,可是我去他住的地方,卻完全看不見他。我覺得如果是你的話,應該知道他在哪裡,所以才來找你。」


當祖平的身體顫抖著。


「爺爺您……。」

「是啊。」

「爺爺您……。」


顫抖著身體的老人的聲音漸漸平靜下來。他像個被嚇壞的小孩一樣,抱著自己的肩膀,低著頭。


清明再次叫了他一聲。


「阿平啊。」

「是,是的。」

「我不是剛剛就一直在問了嗎?那個當보傢伙到底在哪裡?」

「那、那個。那個,劍尊大人,那個……。」


靑明蹲下身,坐在那孩子面前。


喃喃自語的老人如同孩子一般。皺紋滿布的眼角滑落粗大的淚珠,滴滴答答濕透了他的衣服。


「不需要哭。為什麼要哭呢?卻一句話也不說。」

「阿那,怎麼會……。」


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來。


和剛才與當軍岳談話時的感覺明顯不同。清明緊握住老人的肩膀。


知道。


明明知道得很清楚。


清明睜大了眼睛。


「當保那傢伙的屍體是誰收拾的?是回到當家了吧?嗯?」

「爺爺,爺爺您……」

「到底怎麼了?老實說。埋在哪裡了?我知道追魂碑是給孩子們的。是當保那傢伙,當保的身體。」


青明手中哭得撕心裂肺的老人終於用彷彿吐血般的聲音喊道。


「你們現在才來?到底在哪裡?爺爺您怎麼了!」


當祖平那樣喊著,粗暴地抓住了清明的手臂。顯然是被憤怒激得不知力道輕重。然而清明沒有發出一絲痛聲,直直地盯著眼前的老人。


「是啊,是我沒救到那傢伙。我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裡了。所以我問你,找到了嗎?既然找到了,追魂碑不就該回來了嗎?」

「爺爺,爺爺,您一定是在等劍尊大人吧,為什麼不去呢?為什麼?」


當祖平,聽著小阿平吐出的責備,心如刀割。清明緊咬著嘴唇,必須承受這一切。


為什麼要讓他一個人待著。必須如此。因為必須如此,所以才那麼做了。


在無數的戰鬥中,希望逐漸褪色。無論期盼什麼,都不能期待會實現,也不能渴望。重要的只是該不該這麼做。靑明失去他後仍必須戰鬥。因此,他只能將他的屍體留在身後離開。一切都是義務與責任。


然而,那些懷抱希望之人的話語是多麼尖銳。


「爺爺一個人有多孤單啊,長輩您應該帶他回來的,為什麼要讓他一個人留在那裡……。」


孩子的啜泣聲漸漸平息。清明低頭看著腳邊,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清明才問他。


「……當寶,沒能回家嗎?」


阿平顫抖著身體,努力忍住淚水,緩緩點了點頭。


啊。


原來如此。


事情就是這樣發展的,你啊。


「找不到嗎?」

「魔、魔教那些混蛋,魔教那些混蛋啊,老爺子,魔教那些混蛋對爺爺……。」

「怎麼辦的?嗯?那麼追魂碑是怎麼回來的?」


在清明的催促下,當祖平搖頭晃腦地勉強回答。


「身、身體,屍體沒找到。只有衣服、碑和生前用過的東西,只剩那些了。大人們說,肯定是那些狡猾的魔教混蛋,把爺爺的屍體融化了,所以,所以……。」


清明從座位上站起來。失去力氣的當祖平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在黑暗中,清明俯視著他。


「……屍體不見了。」


屍體不見了。


生前所用之物悉數留下,屍體卻不翼而飛。


百年之後,當寶回來了。


伴隨著暗香白梅的芬芳,來到青明身邊。


青明喃喃自語。


「我得走了。」


我必須走。


對當보,對他的幽靈,對他的思念。


清明轉過身去。






「回來了嗎?」


在洞穴裡,黑暗中傳來當寶的聲音。


沒有特別的原因,胸口感到悶悶的。清明輕輕吐出淺淺的氣息,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隱藏在黑暗中的男子臉龐慢慢顯露出輪廓。


當清明伸手停在能觸及他臉龐的距離時,看見當寶正微笑著。


「您來得真早呢?」


清明沒有回答,慢慢地在他面前單膝跪下坐下。


當寶的臉頰冰冷。從臉頰滑到下巴,再滑到脖子,清明的手順著滑落。冰冷、寂靜又孤寂的身體。


清明的手撥開衣領時,當寶笑了。


「突然嗎?」


清明一言不發。


掀開衣領往下的青明的手停在當寶的胸膛上,摸索著那一帶。


那裡應該有傷痕。因為當寶最後的瞬間,是胸口插著刀的模樣。但無論怎麼摸索、用眼睛尋找,他的胸膛卻一點傷痕也沒有,乾乾淨淨。


所以眼前的這個男人……


明明就是當寶。


「你,到底怎麼回事?」


對那個問題,當寶模糊地笑了笑。


「……這個嘛?」


他用大拇指輕輕撫摸著清明的臉頰,說道。


「那個,應該是道士大哥要告訴我的吧。」